夜晚，護(hù)國公府北院玉華堂。
“啪！”
沉重的悶響聲。
男人寬大的手掌狠狠拍在精細(xì)雕花的紅木八仙桌上。
中年男子身著緋色官袍，身形削瘦，身量約莫比一邊悲傷欲絕的女子略高。深陷的眼窩難掩整天應(yīng)酬討好、焦慮不安的疲憊，此時卻心煩意亂。
沐昌瘦削的身子偏轉(zhuǎn)過來，不愿再看床榻上昏睡的少女。
沐婉已經(jīng)被大夫診治過，上了藥纏了繃帶，服了藥已經(jīng)睡下了?？墒撬H往下——即便纏了一圈又一圈紗布，還是有鮮血滲出，觸目驚心。
耳邊是女子嗚咽到難以呼吸的喘氣聲。
沐昌負(fù)手轉(zhuǎn)了幾圈，不耐煩地朝那女子吼了一聲：“行了！別哭了！”
朱紅綾雙眼腫脹，保養(yǎng)得體的臉上滿布淚痕，已經(jīng)毫無哭泣的力氣了。喘息片刻，她也只得梗著脖子，啞著嗓子，開口便是濃濃的哭腔：“婉兒如今都被人打成這副模樣了！明日還要送去宗祠禁閉！我不哭…我不哭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不提這個就好，一提沐昌就更來氣：“你能做的就是把你女兒看好！別讓她給人家下藥！現(xiàn)在好了，沐河清搖身一變成了郡主！打她是師出有名，沒殺了她已經(jīng)算給我們面子了你知道嗎？！”
說完此話，沐昌更是怒不可遏，袖子一甩，一屁股坐在凳上，轉(zhuǎn)過頭不去看那潑婦。
朱紅綾聞言又氣又委屈，轉(zhuǎn)了一圈走到他面前指著他哭喊道：“面子、面子，你一天到晚只知道面子！以為自己這身官袍體面得很是吧？！沐昌我告訴你，要不是看在大哥的面上——”
“啪！”一聲。
“你給我住嘴！”沐昌氣得雙眼泛紅，過高的顴骨凸出，看上去極為可怕。
朱紅綾捂著一邊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多年的枕邊人：“老爺…沐昌你竟然…竟然打我？！”
她忽然像發(fā)了瘋似地吼道：“你打我？你竟然還有臉打我？！你不想想你怎么有的今天？！”
“十八年前我嫁進(jìn)沐家的時候，你不過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庶子！是我?guī)Я苏浼迠y，老夫人不愿委屈我才將你抬成嫡子！如今…如今你竟有臉打我？！”
“這十年…這十年我給你操了多少心？你仕途不穩(wěn)的時候是我拿娘家的錢替你疏通關(guān)系！給你生兒育女、幫你操持整個家……你呢？你卻給我抬回家三房妾室——那阮氏的孩子都已經(jīng)可以出嫁了?。 ?p> 沐昌自問心虧，額角青筋暴起，語氣卻無奈地放緩不少：“紅綾…我知你為我付出，但你…你偏要提大哥……”
“大哥？你不讓我提我還偏要提！”朱紅綾冷笑一聲：“你不就是嫉妒大哥比你官大嗎？老夫人也最疼大哥，不看重你。在官場摸爬滾打混了這么久，也就是一個三品！你被大哥壓一頭也就算了，眼下你的女兒被你大哥的女兒壓著打！連婉兒的仇都報不了你還跟我談什么面子？！你可是婉兒的父親??！”
朱紅綾粗喘著氣，圓眼瞪大突出，苦大仇深，恨不得抄起茶壺向沐昌砸去。
沐昌的手死死攥住桌角，青筋交錯，可知忍耐至極。
房中沉寂了許久。
兩人算是冷靜下來。
沐昌揉了揉眉心，率先開口道：“好了，紅綾，別吵了。我不該動手，這一巴掌是我的錯?！?p> 朱紅綾冷著臉不做聲。
“我這幾日被玄州的災(zāi)情弄得煩不勝煩，回來又看見婉兒被打成這副模樣……”沐昌生硬地解釋：“故而情緒不好。讓你受委屈了。婉兒這事，你我再商量商量?！?p> 朱紅綾聽到這兒心中一動，也沒顧上生氣了，冷著臉說道：“婉兒被打成這樣，即便不能拿沐河清如何，那幾十個鄉(xiāng)野粗人也決不能放過?！?p> 沐昌此時頭疼不已。一邊是沐婉被打自己面子上過不去，另一邊玄州災(zāi)情迫在眉睫……
若是……二者兼得……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冷靜了下來，放下?lián)钢澜堑氖致D(zhuǎn)手腕處的佛釧，緩緩道：“若是只對京兵衛(wèi)下手，或許……還可一試?！?p> “你是說——”朱紅綾紅著眼眶狐疑道：“找京兵衛(wèi)的麻煩？”
“夫人想得不錯，”沐昌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透著幾分狠辣：“待我搜集幾日證據(jù)，過幾日便當(dāng)面向圣上上諫。屆時那些京兵衛(wèi)脫下一身盔甲……哼，也不過是些橫死在山溝爛泥里也無人關(guān)心的渣滓罷了！”
“若京兵衛(wèi)被裁撤，也多少算是一件功勞，正好可為我多拖得一段時日把玄州的爛攤子甩掉。算是一舉兩得?！便宀c(diǎn)點(diǎn)頭，停下旋轉(zhuǎn)佛釧的手。
聞言朱紅綾神色略微緩和，可不久又緊張起來：“老爺……隨意動京兆尹的京兵衛(wèi)——不會給老爺惹上什么禍端吧？”
沐昌見朱紅綾到底還是關(guān)心他為他考慮，對她的厭惡也算減少了些，沉緩道：“此事你便放心。在穎京城京兵衛(wèi)本就是為非作歹的兵匪窩，我那些同僚不屑管那閑事罷了。此次他們卻膽敢冒犯婉兒，我一定不會輕饒了他們?！?p> “希望……如此吧?！敝旒t綾頹唐地坐下，垂著頭，只是如此嘆道。
“還有切記！下次別再招惹那沐河清！長房一個護(hù)國公，一個二品夫人，一個郡主，還有景王殿下照顧，你們還怕得罪不完嗎？這次下藥之事，京兵衛(wèi)裁撤之后我們就此了結(jié)，你們誰也別再打沐河清的主意！”
朱紅綾沉默著不吭聲不出氣，最后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老爺所言，我自當(dāng)謹(jǐn)記?！?p> “今夜我先去準(zhǔn)備一番，”沐昌別過臉冷硬道：“就不回房休息了。夫人……為了婉兒累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
“呵，你最近回過幾次房我還不清楚？”朱紅綾不吃這一套，諷刺道：“又何必多說這一句？”
沐昌臉色鐵青，看也沒看床上躺著的少女，頭也不回徑自離去了。
朱紅綾見沐昌走了，無力地靠在桌邊，揉了揉腰，撐著一身狼狽疲倦地坐在沐婉的床榻。
輕紗幔帳，少女裸著光滑的脊背昏躺在錦緞床榻上，左側(cè)大臂上有一個舊疤痕，腰際以下又開始汩汩滲出血液。朱紅綾顫抖地輕輕掀開血肉模糊的紗布，看到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痂的肌膚，不由得暫時松了一口氣。
“夫人，小姐的藥好了。”朱紅綾的貼身丫鬟翠華此時正好拿著一罐藥膏走來，在門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朱紅綾拿過藥，讓翠華先去打熱水，準(zhǔn)備親自替女兒上藥。她心疼地看著床榻上的女子，難掩悲傷，捂著嘴輕輕啜泣。
靠墻的一面，沐婉輕輕掀開眼簾，眸中竟沒有一絲睡意。朱紅綾坐在紗幔后，看不見她的神情。
她雙眼看著雪白的墻壁，蒼白紅腫的臉上確實(shí)也沒有什么表情。
她腦中忽又想起兒時她與沐河清爭搶的那一塊糕點(diǎn)……那糕點(diǎn)后來臟了碎了，被沐河清用金絲線空鏤花鑲嵌翡翠的繡鞋碾碎的。還有砸在她臂上的茶盞，落在地上混著鮮血碎了一地……
她眼角留下一行清淚，無言無聲。
末了，她緩緩閉上雙眼。
墨沐世無雙
給大家提個小醒兒，糕點(diǎn)也不算娘娘的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