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臘月初二。
青云先生帶著江攜往醉楊樓去，馬車里生了爐子，江攜卻依舊抱著手爐一刻不敢離身。
“小子！站住！”
“抓賊?。 ?p> 街上有人驚聲尖叫，伴隨而來的是馬車一陣劇烈的抖動。只聽見馬兒一陣嘶吼，馬車便開始猛烈前進，馬車內(nèi)的人被震得坐不住，歪歪扭扭的傾斜倒下，青云先生勉強扶住了江攜。
車簾被掀起來，穿著單薄麻衣，雙瞳如墨的稚子面無表情的盯著他們。眼看著眼前人的失態(tài)，男孩放下車簾，隨之而來的便是馬車驟然停止，車上的老嬤嬤被嚇得不輕，江攜當即跑上前大聲喊著蘇嬤嬤的名字。老嬤嬤總算是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江攜扶住青云先生，一老一少，跌跌撞撞的走下了車。
“小兔崽子，讓你偷大爺?shù)臇|西，今日就送你去見閻王?！眲傄幌萝嚕鸵娨煌婪蚰拥哪凶宇I(lǐng)著個孩子，正舉著把刀威脅著他。
“住手?！?p> 青云先生出聲，厲聲喝住了男子。
那屠夫倒是眼神好，眼見著這人身著華貴，又用的是城主府的車架，立馬換了副嘴臉，將孩子一把扔在了地上，賠起了笑臉道：“驚擾貴人了，這狗娘養(yǎng)的小鬼不識抬舉，可沒令您受驚吧。”
青云先生面不改色道：“這是你孩子？”
屠夫看他神情嚴肅，以為是要追責了，著急著撇清關(guān)系。他瞄了一眼地上的男孩，輕蔑的笑了笑說道：“大人說笑了，這種不干凈的東西，小人可是一點關(guān)系沒有。前日看他可憐倒在家門口，順手救了，做些簡單的活兒，若是老實本分的，給有他一口飯吃，誰曾想是這么個吃里扒外的東西。”
“你騙人，”少年踉蹌地自地上爬起來，氣鼓鼓地瞪著屠夫罵道，“這是我阿娘的東西！你見著值錢，偷的！”
“誒！我說你這小兔崽子越說越離譜！你這小子在老子家里白吃白住了這么幾天，怎么，老子拿一塊破玉還不成！大伙兒評評理！”屠夫略帶威脅地看了一眼少年，少年一口咬下男子肥寬的手掌。
屠夫疼的嗷嗷直叫，怒罵道，“好啊你，今日不給你點教訓(xùn)，還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
眼看著屠夫揮起了斧頭，青云先生朝身邊的蘇嬤嬤使了個眼色，蘇嬤嬤上前，遞過了一錠金子道：“這天寒地凍的，大家伙兒站久了也難看，大爺收下吃兩盞茶消消火氣吧，這孩子撞了我家的馬車，可否讓我們帶回去處置？”
那屠夫干了一輩子，也是沒見著一次拿這個數(shù)，當即就應(yīng)了下來。這男孩前兩日闖入他家，來歷不明的，若是貴家的逃奴，快快送走也不是什么壞事。
“大人隨心處置著，這小子皮厚，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千萬別舍不得。就是小心些身上的東西，小兔崽子可是賊得很?！蹦峭婪蛘f完，又罵罵咧咧地將金子小心收進里衣，吹著口哨離開了。
圍觀的人群隨之散了，青云先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男孩，他灰頭土臉地癱坐在地上，低著頭，始終一言不發(fā)。
良久，青云先生道：“都先上車吧。”
蘇嬤嬤上前，看著小男孩微笑道：“小公子，咱們先上車吧，你受了傷，可不能再染風寒了?！?p> 醉楊樓內(nèi)，蘇嬤嬤替男孩清洗，換了身干凈的衣衫，又幫著檢查了傷口，耐心地上藥包扎好了才將他帶來了廂房見人。
蕭長晴與青云先生對座，專注于棋局之中，未覺察有人入內(nèi)。男孩一經(jīng)梳洗，方才可見英俊非凡的容貌，桃花眼，英眉薄唇，他的年紀不大，七八歲左右，五官還未完全長開，梳洗干凈了，竟有些熟悉。
“給。”江攜走上前，將方才在邊上煮好的茶水遞了過來。熱姜茶驅(qū)寒，少年表情懵懂地接過茶水，始終低著頭。
“公子有心事?！鼻嘣葡壬寡?，將手中的黑子收好放進了棋盒子內(nèi)。
蕭長晴嘆了口氣，將眼神轉(zhuǎn)向了此刻正在注視著他的男孩，喃喃道：“今日確有更要緊的事，改日再向先生討教?！?p> 青云先生點頭，也將頭偏向了不遠處的男孩，他看著一臉茫然。
“今日我出門，便遇上了這位小公子?！鼻嘣葡壬忉尩?。
蕭長晴凝眉，面色凝重地問道：“叫什么？”
男孩的眼神警惕，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么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會說話？”蕭長晴挑眉，冷冷地問道。
男孩請咬了咬下唇，輕聲回應(yīng)道：“...蘇敏。”
“荒唐至極！”蕭長晴聞言，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瞪著名喚蘇敏男孩怒道：“是誰教你說的這些話！”
蘇敏被他嚇得不輕，驚落了手中的茶盞，碎片落了滿地，茶水濺到了他的布鞋和衣角。男孩正要彎腰去撿，就感受到肩上有股很大的力道，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
眼看蕭長晴伸手推了男孩，青云先生趕緊放下了手里的熱茶，肅聲開口道：“公子稍安?！?p> 蕭長晴憤然回頭，直勾勾地瞪著青云先生，眼神冰冷道：“先生以為該如何？”
青云先生朝他抬手福禮，轉(zhuǎn)頭看向蘇敏問：“今日小公子為何出現(xiàn)在我車前？”
蘇敏答：“被追。”
青云先生又問：“何人追？”
蘇敏答：“周五郎?！?p> 青云先生繼續(xù)問：“為何追你？”
蘇敏答：“他要我的玉?！?p> 青云先生問：“為何不給？”
“亡母之物?！?p> 青云先生問：“為財？”
“是。”
青云先生望著那玉，淡淡道：“這玉不值幾個錢。”
“你胡說！陳家當鋪的老伯說值千金！”蘇敏說完，憤怒地瞪著青云先生。
青云先生望著她，不咸不淡地說，“即是珍貴之物，為何拿去當鋪？”
蘇敏一怔，眼神開始閃躲，支支吾吾地說道：“沒...沒有?！?p> 青云先生見他說不上話，感嘆道：“今日你恰好帶著令堂遺物逃跑，被他追打，又要遇見我，劫了我家的馬車，又恰好讓我救你，小公子不覺得這些太過偶然了嗎？”
蘇敏沉默良久，對座的蕭長晴顯然即將失去耐性，不耐煩地撐著腦袋說道：“滿口謊言，先生何必與他多廢話？”
青云先生看著面前的少年太子滿臉的厭惡，并沒有出言勸說。蕭長晴冷著臉繼續(xù)道：“既不是啞巴又不肯說實話，留著何用，趕緊把人丟出去?！?p> 蘇嬤嬤有些為難，看了一眼青云先生的眼色，伸手推了推男孩，又向坐在窗邊看書的江攜招了招手，將兩個孩子一起帶離了廂房。
等人離開后，青云先生說道：“公子心中有氣，老夫明白。但孩子終究是無辜的。”
蕭長晴卻絲毫沒聽進他的話：“只是替母親難過，也不知道還能怨誰，希望方才沒有嚇到阿攜那孩子?！?p> 青云先生看著少年暗淡的眼神，微笑道：“公子能替阿攜著想，為何不能...”
“好了先生，不說他了?！笔掗L晴垂頭，思索良久，茶涼了也未察覺。
蘇嬤嬤帶著兩個孩子出了門，在邊上的廂房坐了下來，招呼著小二上了幾樣模樣好的點心，安慰道：“方才大公子說話重了些，蘇公子別往心里去。蘇公子該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吧?！?p> 江攜跑到了火邊，迅速爬上了軟榻，蘇嬤嬤從里間拿了條毯子出來替她披上，等到小二開了門上菜才跑去桌岸邊。
蘇嬤嬤看著慢慢動筷子的蘇敏，吃飯很安靜，舉止文雅，有時看著身側(cè)的女孩夾不到遠處的糕點還幫著夾一塊，絲毫不像是早晨那般惹人厭的過街老鼠。
“謝謝蘇敏哥哥?！碧K敏替女孩夾了一塊桂花糕，江攜笑著看著他感謝。
蘇敏一愣，問她：“你祖父與你阿爹都不信我，你為何信我？”
“阿爹？沒有阿爹，祖父說阿爹沒了?！苯瓟y歪頭看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的又低下了頭。
蘇敏茫然地看著她，張了張口，終究沒說還是沒說什么。蘇嬤嬤見狀，在一旁打著原場道：“蘇公子胃口真好，再喝碗粥吧。”
“謝謝?！碧K敏朝蘇嬤嬤投去了真誠的眼神，滿含謝意。江攜朝著蘇嬤嬤笑了笑，伸手拿了一塊咸酥卷吃。
“吃好了。”
說完，她又跑去了炭盆邊。
炭盆的火光將她的臉照的微紅，女孩小聲念叨著“真冷”。
她的眼神干凈澄明，絲毫不見悲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