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些小雪,窗外的天灰蒙蒙的,看不清星星。
江攜還未睡著,坐在窗邊發(fā)呆。寂靜之中,她看著窗外,內心波瀾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說不上是為什么,卻總覺得多些酸楚。
院子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多人。望著火把照亮的方向,還伴隨著兵器碰撞的聲音,江攜起身,朝門口走去,只聽見門前值夜的蘇嬤嬤正在與人理論。
“府中有寶物失竊,城主下令搜查全府,還請江姑娘與蘇嬤嬤行個方便?!睘槭椎氖勘鴳B(tài)度嚴肅,根本不容人反駁。
蘇嬤嬤回道:“女子閨房不得擅入。將軍且等等,容我進去看看姑娘醒了沒?!?p> 門被打開,嬌小的身子邁出門,看著面前的人群,眼神帶著幾分困倦。蘇嬤嬤擔憂地蹲下來問道:“姑娘被吵醒了嗎?”
江攜搖了搖頭,肅然說道:“我們沒有偷東西。”
為首的將軍面色尷尬的說道:“姑娘可有見生人?”
江攜又搖了搖頭,眼神誠懇。
一旁的士兵看著為首的士兵,輕聲說道:“這院里都是貴客,城主吩咐了定要搜干凈,若是略過,城主那兒,實在不好交代?!?p> 為首的人點了點頭,雙手抱拳道:“得罪了,我們搜完便離開,不會打擾姑娘太久。”
江攜側身,似是默許了。
一旁的蘇嬤嬤替她說道:“將軍請吧?!?p> 為首的將士投來感激的目光,凝眉大聲喊道:“都小心些,別碰壞了姑娘的東西?!?p> 五六個人一擁而入,很快就出來了,都匯報說什么也沒搜到,為首的士兵告了罪,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院落。
等人都走遠了,江攜小聲問蘇嬤嬤:“是蘇敏哥哥嗎?”
蘇嬤嬤寬慰地扶了扶她的背脊道:“姑娘想差了不是,小公子跟著咱們回來了,就一直跟著老爺,哪兒能做這事兒?!?p> “會有事嗎?”江攜問道。
蘇嬤嬤說道,“姑娘不必擔心,咱們帶的人手已然足夠,夜里,老奴會讓寧叔他們幾個多留心的?!?p> 江攜點了點頭,說道:“蘇嬤嬤幫我去看看祖父吧,阿攜有些擔心他?!?p> “老奴這就去,外頭冷,姑娘快進屋里吧?!?p> 蘇嬤嬤離開后,江攜連忙關起了門,這天寒地凍的,與江南大不相同,她怕冷怕的厲害,剛來了蕪城就染了風寒,病的不清,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晚上也要多生兩個炭盆,多蓋兩卷蓋被才能入睡。
江攜緩緩走進了內室,正往床邊走,猛然感覺背后傳出一聲東西破碎的清脆聲響,一絲涼意從頭頂襲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什么落地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就在她準備轉頭時,有“東西”重重的壓在了她身上,慢慢的涼意襲來,那“東西”很重,江攜沒站穩(wěn),頭朝下,直直地被壓倒了下去。
地板很涼,江攜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什么壓住了動彈不得。江攜掙扎了幾次,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氣太小,無法將那“東西”推開,便只能慢慢地鉆著空隙從底下爬了出來。
江攜有些吃力地喘著氣,凝神一看,壓著她脫不開身的,竟是個人!
倒地不起的男子,光著頭,江攜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將他的身體翻了過來,看面容,是個長她幾歲的男孩。男孩的個子比她高許多,比蘇敏還要瘦許多,五官英氣,輪廓俊朗。可他現(xiàn)在卻是如此虛弱,甚至沒有呼吸,雙眸緊閉,眉頭緊鎖。
他的聲色沙啞,似乎嗓子已經不太能發(fā)的出聲音了,嘴里卻還不住地呢喃著:“救我...不想死...”
他身上的衣服看著比他的身形還大很多,粗糙非常,單薄至極,還被撕碎了好幾處,根本無法御寒。男孩全身的舊傷新傷加起來可見幾十處甚至百余處。腿上幾處剛結了痂的傷口似乎被什么利器重新劃破。傷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狀況尤其不好。
“醒醒?!?p> 江攜并不害怕,反而有些著急。只見那人無所反應,她起身去外間倒了些茶水過來。江攜扶起他的頭,端起茶盞小心的將水喂入他口中,嘴里小聲念著:“慢一點,慢一點。”
喝下了茶水,那人的意識似乎微微恢復了一些,卻始終緊皺著眉頭,雙目緊閉。他沙啞含糊的聲音傳來:“...救我...”
江攜放下茶盞,凝眉問道:“你就是他們在找的人?”
沒有回答,女孩正準備起身,就被他死死抓住了衣袖。少年焦急地說道:“別...別走...別...把我...交給他...們...”
江攜聽著他揪心的哀求,握緊了拳頭回頭說道:“我去拿火盆?!?p> 那人依舊猶豫著不肯松開她的手,慢慢的,感覺女孩沒動,少年拉她的手便沒那么用力了,江攜趁機甩開他的手,跑去了外室。
敲門聲傳來,江攜放下火盆,走去門前開門道:“蘇嬤嬤?”
“老奴來替小姐送藥,老爺那兒也都安好,小姐無需掛心,吃了藥,可安心入睡了?!碧K嬤嬤端著藥正準備進來。
江攜看著蘇嬤嬤將風寒藥放下,正要替她將火盆往內室拿去,趕忙上前說道:“藥我會吃的,我還想再看會兒書,嬤嬤替我再煮甜湯吧?!?p> 蘇嬤嬤看著擺在桌上泛黃的書頁,并沒有懷疑。這是江攜第一次出遠門,每天都會折騰的晚些睡,青云先生為她準備了一本亡妻姚氏舊年的西境游記,一路上都在對著上頭的字畫用心背讀,尤其這幾日進了蕪城,每天都要翻上許多頁。
蘇嬤嬤行了禮說道:“那姑娘再看會兒,姑娘染了風寒,這幾日多注意些休息才是,這書咱們回京讀也是一樣的?!?p> “不一樣的,這里便是祖母寫的靈寶之地,這兩日讀的比往日輕松許多的。”江攜的表情十分認真,卻是不自覺紅了耳朵。
“姑娘說的是,是老奴說錯了。老奴這就為去煮碗甜湯來,姑娘稍歇。”江攜朝她微微一笑,送蘇嬤嬤離開了房間。
從門縫里窺見蘇嬤嬤走遠后,江攜轉身,帶上了風寒的湯藥,表情嚴肅地朝內室走去。剛進內室,就見少年已經從地上坐了起來,正倚靠在屏風邊艱難地喘息。
“喝藥。”江攜蹲下來,勺起一勺深褐色的湯水,輕輕吹了吹,遞到了少年嘴邊。
少年無力地抬手,像是想要接過湯碗,卻有些心有余力不足。江攜小心地為了一口給他,少年微微張了張嘴,艱難地說:“..這個.不行..”
江攜凝眉問:“如何救你?”
少年艱難地吸了口氣,道:“...止...止血...”
江攜看著他腿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心里不自覺地有些酸澀,聽見少年繼續(xù)說道:“...布...”
江攜想了想,似乎來時城主送了好些布匹給她,被蘇嬤嬤收拾在床邊的柜子里。思及此處,江攜立刻跑了過去,取了那件她最不喜的素紗白布來給他,問道:“還要什么?”
少年搖了搖頭,江攜將那件白衣塞在他手中,只見虛弱至此,他卻能徒手撕開了上好絲料的紗衣。見他閉著眼,艱難將白紗纏在傷口處,發(fā)黑的血還在不斷流出,江攜看著只覺得生疼。江攜問他:“為什么他們要找你?”
少年沒說話,江攜也沒有追問,看著他極致虛弱的模樣,江攜又問道:“蘇嬤嬤等下還要來看我,你怎么辦?”
少年面色鎮(zhèn)定地說道:“無妨...內...力恢...復...”
江攜不知他有何通天的本領,只想著他說如此,那便是如此吧,起身去外頭取了炭盆來放到內室來離他近一些的位置。
江攜帶著書走進內室,坐在床榻上看,眼見著少年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上,靠著火盆很難移動,她開始有些懷疑了,真的要相信他會有辦法瞞過蘇嬤嬤嗎?外頭傳來了動靜,應是蘇嬤嬤準備了甜湯回來。
女孩迅速從床上坐了起來,放下書,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蘇嬤嬤見到她,嗔怪道:“姑娘怎好自己動手拿那炭盆,那東西又重又燙的厲害,萬一姑娘失了手,傷了臉,那可怎生好?”
“蘇嬤嬤我沒事,阿攜保證,下次不會自己做這些了?!苯瓟y朝她歉意地笑了笑。
蘇嬤嬤端著甜湯,直往內室走去,江攜攔不住她,只能跟著一起進了內室?!肮媚镉浀帽愫?,這些事,下人做便是了,老奴看姑娘喝了湯睡下再走,姑娘有什么事兒,只管喚我?!?p> 江攜進了內室,望向方才少年倒地的地方,已是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他走了?她不禁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姑娘,怎么了?”蘇嬤嬤看著她似乎有心事,有些擔心地問道。
江攜搖了搖頭,結果甜湯就喝了兩口便更衣躺進了被子里。蘇嬤嬤替她將紗簾放下,方才離開了內室。
蘇嬤嬤離去許久,江攜納悶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心里滿是疑問。她坐起來,將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才走下了床。
不曾想,一掀開簾子,引入眼簾的便是少年蹲地的身影。
“剛才去哪兒了?”江攜震驚地望著他。
少年昂了昂頭,江攜了然,原來是天花板上。內室的幾座燭臺都有些舊了,光線昏暗,他在房檐上,又穿黑衣,自然是看不清楚。
“為何救我?”少年突然問道。
江攜納悶:“公子一直說你想活,不想死?!?p> 少年閉著眼,反問她:“只為這個?”
“我來的時候聽別人說城主娶了比自己小很多的姑娘,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苯瓟y回答,“你全身是傷,頭發(fā)沒了,是有重病。若讓你跟他們走,不好。”
少年偏頭,依舊閉目,幽幽道:“若日后你發(fā)現(xiàn)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會后悔?”
江攜被他說的有些害怕,少年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害怕,輕笑了一聲:“謝過姑娘?!?p> 江攜擺了擺手:“現(xiàn)在外頭到處都在抓人,吳將軍很厲害,哥哥有什么打算?”
少年語氣很輕,說道:“過了今晚就好。”
半夜,月光透過窗紗照進來,逆光中的少年緊閉著雙眼,身體僵直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江攜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江攜放輕了腳步,朝他走了小兩步。少年一下子從地上躍起,跳到了她跟前,蒼白消瘦的一只手迅速扼住了女孩白嫩的脖頸。
少年緊蹙著眉,好似冰川刺骨冰冷的聲音問道:“做什么?”
他的力氣太大,江攜一下子喘不過氣來,漲紅了臉磕巴地說:“你...血...左手...有傷...”
江攜的話語微弱,少年表情猶豫,良久才緩緩松開了手。一脫力,江攜就忍不住咳嗽,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少年的力氣太大,江攜白嫩的脖子上赫然多了明顯的紅痕。還好松手的及時,只怕再多一會兒,后果不堪設想。本是看見他的傷口再次裂開了,鮮血染紅了紗布,江攜看的覺得心疼,想再去拿干凈的布料給他重新包扎,沒想到卻惹他懷疑,惹得一身疼痛。江攜是好意,此刻只覺得心里委屈,鼻頭一酸,眼眶里滿含淚水。經過剛才,江攜是怕他的,她想哭,卻不敢大聲,生怕又惹得少年不悅,再欺負到她頭上。
聽見極力克制的小聲哭咽,男孩不悅地皺眉,不耐煩地問她:“你哭什么?”
“沒有...”江攜伸手摸摸眼睛,難受地撅起了嘴。
女孩委屈可憐的哭腔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和棘手,少年無力與她爭辯,保持沉默。女孩很快就停止嗚咽,隨之而來的事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掀開被子又重新放下的聲音,房間恢復了一片安靜。
江攜夜里又醒了一次,房中有少年均勻微弱的呼吸聲,他睡得很淺,靜靜地靠在檀木門板邊,眉頭微皺。
少年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著,聲音時響時弱。
“..不..”
“母...”
“不..拋棄..我..”
“..求..”
“娘!我!”
尖叫聲劃破了寂靜,透過紗簾,清楚地傳入江攜耳中。掙扎與絕望的怒吼扎入人心,江攜覺得渾身一震,迅速拉開紗簾查看情況。少年消瘦的身體正在猛烈躊躇,他雙眼緊閉,嘴唇發(fā)抖,依舊深陷夢魘之中。
江攜眼看著他有些不對勁,趕忙跑了過去。她胡亂喊了幾句都沒有回應,江攜有些急了。看著少年的樣子越發(fā)不對勁,江攜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用盡力氣地朝少年俊逸的臉龐上扇了過去。
少年伏倒在地,停止了躊躇,也沒了聲響。江攜楞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半天沒回過神來。
伏地的少年終于有了一絲動靜,他艱難地轉過身,江攜見狀,連忙上前攙扶。當她扶上少年的臂膀,對方的動作微微一頓,表情一閃而過不自然的顏色,但馬上又恢復了冰涼。
看著少年坐穩(wěn),江攜松開手。少年的嘴唇干裂,喉結微動。江攜起身,快步跑去了外面倒來了茶水。她說:“只有冷茶了,將就著喝一點吧。”
少年接過茶杯放到了嘴邊,寒冬天,茶放了這會兒已然冰涼,小小的一口就好像能凝固全身血液,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江攜見狀,立刻從他手里拿走了茶杯說:“這茶太涼,你還有傷,我去找些熱水。”
她剛要起身就被少年抓住了手腕,他身體冰涼的溫度傳來,虛弱深沉的聲音對她說:“不必麻煩?!?p> 江攜重新蹲了下來,少年順著手腕往上輕輕觸碰她的手背,摸到茶盞后,迅速將茶盞奪過來,將其中的涼水一飲而盡。
江攜接過空茶杯,小聲說道:“你要不要去床上躺一會兒?”
少年不做聲,只是仰頭靠在木板上。江攜見他不答,正要再次詢問,只聽少年說道:“不必?!?p> 江攜不再堅持,起身將茶盞放回原處。背后少年的聲音響起:“以后別再收留陌生人。你對人好,人未必領情?!?p> 歷經一事,她確實也不會再這樣麻煩。好心救下的少年,卻是差點掐死她,怎么也忘不卻這樣一段回憶。所幸他及時收手,江攜總是一遍遍地安慰自己,那一將要窒息的瞬間才被扶得平淡。
往后的很多個日夜,她偶爾想起少年威脅質問的語氣和冰冷的表情都禁不住噩夢的驚嚇。
少年的聲色平穩(wěn)柔和,江攜聽得很清楚,也牢牢記了下來。她又有些困意了,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哥哥的娘親還好嗎?”
遲遲沒有回答,江攜想著剛才少年夢魘時的囈語,分明是喊著娘親,不禁有所好奇。
“沒有了?!?p> 少年憂愁的聲音強忍著濃濃的悲傷,微微有些哭腔。江攜沒有像他那樣煩躁,輕聲安慰道:“哥哥不哭?!?p> “...”
江攜回過頭,少年用臂膀遮住了大半張臉,極力掩飾著失控的表情。他至始至終都沒有對她睜開眼睛,卻可以想象得到他睜開眼睛時極盡悲哀的眼神。
“祖父說,為了保護我們的家,阿爹阿娘都沒了。但他們并沒有離開,他們會在天上一直看著我,會一直保佑我的?!?p> 少年聽著江攜慢吞吞地說話,無力地仰靠在墻邊,嘴角逐漸露出一絲苦笑,他聲音微弱又略帶羨慕地感嘆道:“你,真好。”
“去休息。”他又恢復了冷漠語調,江攜心里害怕,一刻不敢多呆,立刻跑開,鉆進了窗簾,蓋實了被子蒙頭大睡。
透過紗簾,江攜朦朧中眼見著少年輕身一躍,飛離了地面,掀開瓦片,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