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大伯看孟風雪的眼神,自從他大哭著吃了一碗方便面開始,就充滿了意味不明的憐愛。孟風雪從來沒覺得自己很可憐。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在外人的眼里,和孤兒也沒什么分別。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辯解,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面對大伯若有似無的疼愛,孟風雪感受到極度的不適應??上]有時間和大伯做解釋。
自從那天在醫(yī)院送別了爸爸,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第二天一早,他被大伯喊醒,把他塞進了一輛黑漆漆的面包車里。
面包車徑直往城市的邊緣開,把他帶去了消毒水味道和燒焦的味道更濃烈的一個地方,那里到處都是不認識的人,孟風雪一邊被鼻子里的味道熏得快暈過去,一邊和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到了晚上,爸爸就變成了一抔灰燼,收殮在一個方方的木盒子里,大伯把爸爸鄭重地交到了他的手里。
孟風雪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了爸爸拿來放香料的盒子。也是這么方方正正,顏色深厚古樸,藏在廚房的最高處。當然,一般的香料是沒資格進來的,只有貴重、珍稀的香料,才能在里面的小格子里占上一席之地。
那么,放進盒子里的人,應該也是極其珍貴的。
老爸如果知道孟風雪把他的骨灰盒比作香料盒,估計他……估計他會非常開心。在爸爸的心里,恐怕送他一棟別墅也不如送他一味上好的食材。
大伯這幾天住在風雪家里,臨睡前,畏畏縮縮地從他的皮夾子里拿出一疊鈔票塞進了他的口袋里。
這提醒了孟風雪,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他以后,該怎么學習、生活呢?比爸爸離去帶來的悲傷更打擾他的,是恐慌,是擔憂。
他以后會和大伯一起生活嗎?也許自己也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呢,也許一個人也很愉快呢,不過,家長會怎么辦,衣服又怎么洗呢?其實,他還有一個非常直接的監(jiān)護人,不過她……孟風雪不想再多想了。
坐在睡了好多年的小床上,孟風雪環(huán)視一圈,竟然開始清點自己的個人物品。除了換洗衣服和一些書本以外,屬于他的東西少得可憐。
年初,爸爸大約是說要帶他去哪里玩,恰好也快要上初中了,需要身份證明的用途變多了。爸爸帶他去派出所辦理了身份證。
現(xiàn)在這張小小的卡片被捏在手心,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明。
看來需要找個時間,和大伯好好聊一聊將來。
“老爸,你可真是…過分?!泵巷L雪想著想著就入睡了。
再過一天,大伯來接他去城里一家有名的大酒店吃飯。
有人去世了,勢必有前來吊唁的人。按照習俗,要請來賓們吃宴席,本地的說法又叫吃豆腐飯。
一聽到吃飯,孟風雪立刻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齊,換上前幾天爸爸洗好疊在衣柜里的汗衫。這是爸爸給他培養(yǎng)好的習慣,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吃飯,父子倆都會拋下雜念,認認真真對付眼前的食物。
走進酒店大廳,毫無意外地又被人群簇擁了起來。
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叔叔,自我介紹姓陳。一進來就痛哭流涕地抱著孟風雪的肩膀,看起來比面無表情的他傷心多了。陳叔叔一邊哭,一邊說他和孟師傅的深厚情誼,從他們剛來這座城市一直說到風雪上小學。
直到要開席不得不回座位,陳叔叔還握著他的手吩咐:“以后有事和叔叔說,一個電話的事。”孟風雪不動聲色地從這位面生的叔叔手里抽開手。
回到座位上,他腦子一熱,問身旁的大伯:“我是不是看起來還沒有他傷心?”
大伯勉強地回了他一個笑容,正要說些什么,遠處有人大喊:“開席了!”
隨著號令,穿著黛青色制服的服務員魚貫而入,一道道菜被端上了桌。
大伯這幾天操持著爸爸的事,好像更瘦了一點,此時也低頭喝著湯。
孟風雪一直沒有找到話頭去問大伯,關(guān)于他將來的打算。罷了,先吃好眼前這頓飯吧,這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他是真心實意地餓了。
孟家父子來這座城市許久了,所以喪禮的一切事宜也按本地規(guī)矩辦。按照習俗,豆腐宴上可以有葷菜,但必須菜色青白,不能用任何醬油。總體以湯羹、燉菜為主,熱炒比較少。
服務員“哐當”一聲,把一個大盆放在了離他最近的位置。
豆腐飯,當然得有豆腐做的菜。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名字里的本意,但一定會有一道豆腐做的燴菜。疏松多孔切成大塊的豆腐泡在發(fā)白的湯里,里面有白菜、木耳,稀里糊涂地燒在一碗里,這就是所謂的“豆腐飯”了。灰撲撲又暗沉沉,沒有什么香味,和桌上其他精致的菜肴對比鮮明。
孟風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點嫌惡地把手繞開了這道菜,向遠處的蝦糕炒芹菜伸筷子。蝦糕是用蝦仁、淀粉做的,有點魚豆腐的意思。質(zhì)地緊密,顏色雪白,頗似豆腐,但味道鮮得很。
大伯貼心地幫他把豆腐和蝦膏掉了個位子,問他:“不喜歡鹽鹵豆腐啊?”
孟風雪低頭,想起爸爸也問過這個問題。
那次他參加學校的球賽,和隔壁班的男生發(fā)生了沖突,一身臭汗又累又餓地回來了。晚餐爸爸用雪菜炒了一個鹽鹵豆腐,預先煎過的豆腐金黃酥脆,但孟風雪在盤子撥來撥去,氣哄哄地把盤子推到一邊去了。他特別不喜歡吃這個菜。
爸爸耐心地問他:“為什么不喜歡鹽鹵豆腐啊?”
“因為鹽鹵豆腐有股味?!?p> “什么味???”
“鹽鹵豆腐,當然是鹽鹵味啊。”
豆腐是爸爸自己做的,點化豆腐的材料是鹽鹵,本身又咸又苦。用這種傳統(tǒng)方式制作的豆腐細嫩、衛(wèi)生,比用石膏制作的豆腐更健康??墒瞧巷L雪不喜歡,因為這種豆腐有特殊的氣味,在他看來,那是一股燒焦糊了的味道,還不止如此,這焦糊味里還有點生,像菜沒燒熟的氣味。很復雜,總之就是不喜歡。
沒想到,一小時后,爸爸手工制作的香煎鹽鹵豆腐,在孟師傅的私房宴里獲得了交口稱贊。
想到以前,孟風雪嘗試著盛了一碗燴豆腐。豆腐和白菜都煮得蔫巴了,在碗里毫無生氣,也讓人沒有想吃的欲望。
孟風雪雖然只有爸爸一個人照顧他,倒沒有受過窮,更是從小都飽嘗口腹之欲。
私房宴不營業(yè)的日子里,爸爸會帶孟風雪去城市其他的餐廳?;蛟诟邫n、一塵不染的大餐廳,或在熱鬧、人情味十足的小飯店,但都是爸爸甄選出來的美味。
他年紀小小,卻已吃過許多人一生都沒吃過的菜了。面前這碗糊糊涂涂的豆腐菜,他怕也是同學間第一個吃到的吧。
寡淡粗獷的豆腐菜,在他的舌頭上懶洋洋地挪動。鹽鹵豆腐那并不好聞的氣息,孟風雪依舊不喜歡。這世界上總是有喜歡吃和不喜歡吃的東西啊。
忽然,大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風雪,那邊叫你過去?!?p> 大廳入口處,站著幾條黑色的人影??吹矫巷L雪投來的目光,那幾條人影挪了挪腳,其中一個人影朝他招手,似乎是叫他過去。
孟風雪背脊都發(fā)緊了。他輕輕捏住了拳頭,伸手再盛了一碗豆腐飯,用勺子胡亂地往嘴里塞,堅決不往那邊多看一眼。
雨瀨
腦洞奇大的孟風雪,遇到的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