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媽媽巧克力

　　孟風雪中途桌子離開去洗手間，低著頭，不理會迎上來和他講話的親眷們。

　　大家猜測他難過，沒人去責怪他的禮儀。孟風雪倒不是沒有禮貌或是傷心過了頭，這些親戚他實在是不認識，又要他同他們講什么呢。

　　路過那一排人影，更是加快腳步?jīng)_了過去。

　　他早就看到人影里面有一條特別纖細的的身影，莫名有幾分熟悉感。那是個女人，穿著黑色的長裙，戴著墨鏡，卷著波浪卷的女人。染成巧克力色的頭發(fā)卷得齊整精致，一絲不亂。女人身上的風衣并不是墨沉沉的黑，在陽光下?lián)竭M了一點金黃得調(diào)子，倒有點像灰色、發(fā)棕，襯得她整個人都像一條不近人情的巧克力。

　　孟風雪感覺，那應該就是那個女人：他從來沒見過、卻活在爸爸口中的媽媽。

　　但那排人影像一條防線，終究沒能讓他沖過去，里面的一個人用熟悉的嗓音喚他：“風雪?！?p>　　孟風雪不得不停下腳步，低著頭回應：“小舅舅，小舅媽?！?p>　　小舅舅是媽媽的小弟，他和舅媽是前幾年來到這座城市生活的，和他們父子常常走動。所以此時他乖乖地喊了一聲。

　　“好久沒見你了?！庇忠宦暻宕嗲纹さ穆曇繇懫?，一個穿著黑色絨毛夾克的時髦女人也走上前，一只涂著斑駁紅色指甲油的手攀到他頭上。

　　孟風雪立刻轉(zhuǎn)向那邊，親熱地喊：“小姨?！?p>　　小姨是媽媽的小妹，也他是最熟悉的親眷了。在他還沒有被同學疑問自己的媽媽在哪里的時候，生活里就有她了。她來本地更久，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只每次來看風雪的時候總是會帶上些新奇的玩意，裝著苔蘚景觀的水晶球，貝殼形狀的小娃娃，有次還帶來了巧克力味的咖喱棒。孟風雪第一次去游樂園，就是小姨帶著去的，陪他坐刺激的漂流船，自己倒比風雪更高興。

　　在孟風雪鬧明白親戚的關系這件事前，還以為小姨是每個小朋友都有的一個長輩呢。

　　說來也奇怪，小舅和小姨更像是爸爸這一方的朋友。從前交往聚會，他們都極少提媽媽的。

　　黑衣的女人，也就是媽媽，此時的孟風雪還沒適應這個稱呼。她站在他們身后五六米的位置，不動聲色。

　　小舅舅手往后一伸，似乎是想拉著媽媽上前。孟風雪立刻不言語了，冷冷地低下頭，地板都要被他的目光射出兩個雪洞。媽媽便像顆大樹，雙腳在地上根深蒂固了。

　　氣氛一時到了冰點，沒人說話了。

　　正僵持的時候，那個開席前抱著風雪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自稱姓陳的眼睛叔叔又轉(zhuǎn)出來了，絲毫沒有發(fā)覺場面上有什么不對。

　　眼睛陳好似喝了酒，身上散發(fā)著令人厭惡的氣味，扭著孟風雪的肩膀諂媚：“一定要保管好你爸爸留下的食譜啊！那可是千金難求呢！”

　　食譜？

　　每個人臉上還來不及露出疑問，孟風雪猛然抬頭看了陳叔叔一眼，忽然大聲嚷：“我當然會好好保管我爸留下的菜譜。我只是沒有媽，又不是沒腦子?！?p>　　這話一出，周圍一片靜寂。如巧克力一般顏色的深沉身影略微晃動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

　　孟風雪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不對，臉上燒得半刻也呆不住了。他沖出了酒店，在街邊攔了出租車回家。

　　直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喘息了好一會，呼吸才漸漸緩和。呼吸平靜了，心情卻如漲潮無法平息。孟風雪片刻不停地家里走來走去。大伯和小姨打來電話確認他到家，只叮囑他好好休息。

　　他摸著爸爸的大餐桌。胡桃木的顏色有一點點像溫暖的牛奶巧克力。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媽媽那單薄的身影。從小，這張餐桌上就沒有出現(xiàn)過媽媽。

　　巧克力是微苦甘甜的味道，這是孟風雪常吃的糖果。是那一點苦澀的香氣與味道，讓巧克力變得如此與眾不同，不如一般的糖果那樣直接地展現(xiàn)出甜美。

　　客廳的零食匣子永遠裝著滿滿的點心。包括上上個月，爸爸買可可粉回家自己制作的手工巧克力。他一次做了很多，到今天也沒吃完。

　　宴席上出了種種變故，孟風雪沒吃飽，從匣子里撿了一塊用金色箔紙包起來的整條巧克力。掰開一節(jié)，看了看上面雕刻的復雜花紋，放進了嘴里。

　　濃烈的巧克力初入口的時候還有著分明堅硬的棱角，也不用嚼，就在嘴里含著，便一點點地柔和、柔軟下來。苦味并不沉重，是一點點發(fā)散開來的，被添加進來的甜味、奶味包裹著，舒緩地如月光下的湖面。巧克力帶來的熱量補充是很迅速的，還有一點點提振精神的作用。一塊巧克力下肚，孟風雪就恢復了過來。

　　他才察覺，即使從沒有覺得媽媽不在就難過和失落，但她的貿(mào)然出現(xiàn)，也讓他的心里有著一絲怨恨和憤怒。

　　孟風雪看著堂前爸爸的遺照，心想，爸爸把我照顧的太好啦。

　　還記得以前和爸爸一起看電影，有一句臺詞說，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什么味道。

　　實在沒想到，他拿出來的這塊，上面竟然寫著“媽媽”兩個字?，F(xiàn)在已經(jīng)拿在手里了，放回去也不是，吃下去也不是，可一直拿在手里也不對啊，巧克力糖是會化的啊。罷了，還是收拾一下家里吧。明天，親戚們會來家里和他商量一些以后的事情。

　　孟風雪路過爸爸的房間，忍不住走進去看。爸爸的書桌下面摞著幾摞厚厚的筆記本。超市里兩塊錢一本的，印著粗劣油墨英文的那種。

　　他也用這種筆記本做功課，折疊了不心疼。不像班上的女生，花花綠綠的本子，讓人為難如何下筆呢。他隨意翻動，里面是爸爸用來記錄日常事務的。滿眼盡是某年某月，要置辦什么食材，或是和風雪有關，提示自己別忘記家長會，給他春游的費用等等。風雪的眼睛里蒙上一層柔柔的水光。

　　在書桌下方的陰暗角落里，有一摞被打包起來的筆記本，用扎粽子的繩子五花大綁。孟風雪費了好大的勁才提起來，拍拍灰塵，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大字——《孟式食譜》。

　　孟風雪的眉毛動了一下，想到白天的事情，沉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