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言談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青木大膳好一通發(fā)泄,便就又復歸緘默,不在言語,仿佛從未開口過一般。
高師盛三人不知他心中的憤苦,卻也仍舊選擇包容傾聽,人世不如意,方才會有七難八苦。
雨就這樣一直下著,接連三天也沒有停止的意思,高師盛再也坐不住了,過去三日,青木大膳每天都會將巡視的見聞,報予他知曉,但聽旁人轉(zhuǎn)述見聞,終究不及親眼所見。
高師盛只帶了青木師徒和木村平八,一行四人,沿著泥濘的鄉(xiāng)道往各村巡視。
他打算先從長谷川與長田兩名軍役眾所住的村子查訪。首先兩村相距不遠,而且長谷川家中更窮困,暴雨下必然有事,再加上高師盛也去過一遭,熟門熟路,拿定主意便帶人往平山村的方向而去。
陰雨連綿,一路行走沒多遠,連人帶馬披在身上的蓑衣便濕了大半,雖然帶馬出行,卻不是為了騎乘,而是要靠它駝運兩表雜糧,給各村受災斷炊的難民分一分。
兩表雜糧不多,折算斤數(shù)也不過區(qū)區(qū)百二十斤,卻已經(jīng)是莊所能拿出來的最多數(shù)目,雨天路滑,駝運太重的貨物馬匹也容易摔倒,讓愛馬陪著自己一同出來淋雨,已經(jīng)讓高師盛頗為心痛,又怎舍得它受馬鞋之累。
戰(zhàn)國時的馬匹,并不釘鐵馬掌而是和人一樣穿著葦草編織的芒鞋,稱為馬鞋。
既然名字里帶鞋,用途自與人穿的鞋履作用一樣,兼具雨雪天防滑、保暖以及防止被石子磕碰,讓馬蹄受傷等多種功效,但馬穿著托運貨物,會覺得很不舒服。
馬鞋這等物事,也是高師盛穿越后才知道存才的東西。
伸手拽了拽表糧袋上的蘆席,將被風吹起邊角重新掩蓋好,大聲問道“離村子還有多遠!”風聲太大,打著呼哨不停卷起雨水,直往人身上抽打。
“快到了!···還有···咳咳!”在前頭引路的木村平八,回頭同樣大喊道,話沒說完就被一陣逆風嗆得嗓子說不出話來,不住咳嗽。
北莊萬次郎挽馬而行,和師傅青木大膳,一前一左,替莊頭擋風遮雨,悶頭說道:“莊頭,你何必親自下鄉(xiāng)遭這種罪,這種派糧的活計,俺們這些粗使下人來干就行了?!币驗閾跤?,出院沒一會兒,他就已經(jīng)全身濕透了。
“嘿!你可忒小瞧我了,我十來歲駿府奉公,雨夜站在門外值守的時候,你還在鄉(xiāng)下光著滿村子跑哪!”這兩日閑聊,高師盛與萬次郎很投緣分,互相間講述了不少自己的童年趣事,得知萬次郎年少家貧,只能和同產(chǎn)兄弟換著穿一身衣服,今日你上身我下身,明日再換過來。
“啊哈!所以說小人這種窮苦命,才只能為您這么一個小小的莊頭擋雨,而您這個武家子弟……才能有幸在雨夜,替駿府大殿做看門守戶的忠犬····現(xiàn)在得賞識,又當上了代主護民的鷹犬走狗!”北莊萬次郎嘴上也不客氣,大笑回答的聲音在風里都有些變了音。
這話并非侮辱,房總里見氏,家中的八位重臣就被合稱為里見八忠犬,而鷹犬喻供驅(qū)使奔走的武士,多指權(quán)貴豪門的爪牙,能為今川家大殿效命,更是東海道三國五十萬百姓,夢寐以求的事情。
師徒二人,看待大名的態(tài)度完全相反,也不知道青木大膳這么個傲蔑武門的怪人,怎么會收北莊萬次郎
“所以說!年輕人你還是差得遠···遠那!”高師盛光顧著說話,腳底下一滑,多虧扶住了馬身才沒摔進路旁,湍急地水道里。
鄉(xiāng)道兩旁的田野,已然盡數(shù)淹沒成為澤泊,一眼望不到頭。
平山鄉(xiāng)境內(nèi)流過的三沢、濱名兩條川流,雖算不上大川大河,但也開掘了許多道密集溝渠,縱橫交錯,用於方便澆灌田地。正因如此,每次兩川水位暴漲,這些都會溝渠成了最佳的泄洪水道,鄉(xiāng)中為了應對,專門挖有一方大池,正是為了水患時泄洪之用,去年大水,平山鄉(xiāng)受災較輕,便因為多虧了有泄洪水池。
今日河水順著渠溝,不斷涌入低洼田地,將田野耕地悉數(shù)沖毀,定然是那大池滿盈出來了,也說明今年這場水患,要比去年嚴重的多。
高師盛迎風挺進,心中哀嘆道:“這個賊老天,怎么就不能開開眼,讓雨先停下來!”可對此他也是無計可施,唯有在心底怨罵幾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去年、今年連續(xù)兩年秋收,都橫遭暴雨,大水漫灌農(nóng)田,這讓人到底怎么能活?他懷著這樣的憂慮,緩步艱行,終於是到了上任第一天便來過的平山村。
…………
平山村依山而建,地勢坤厚,雨水湍流猶如高屋建瓴一般沖刷而下,卷帶泥土,激蕩如潮,肆意流淌,人馬踩上去能陷進去小半截子腿。附近許多樹木,都遭了雷劈,七橫八豎地栽到了路上,越發(fā)使得道路堵塞,令人難以行走。
高師盛四人一馬,左轉(zhuǎn)右彎,好不容易才挪蹭到村口。
正看見十幾條漢子一同“嘿呦”、“嘿呦“的使勁,合力將被催垮的大柵欄門抬離地面。大柵欄門下是遍地的石礫與斷木殘垣。
方才不久,突如其來的一陣泥石流,從山腰半坡陡然沖下,一路橫沖直撞,直到撞塌了護村院墻才堪堪止住,索性坍塌的地方,位置偏僻,才沒有撞上長屋造成傷亡,算是不幸中得萬幸了。
忙碌搶修的眾人中,有忍眼尖的看見遠處,有四人一馬靠近過來,開口喊道:“彌太郎有人來了!”
“別瞎說,這種壞天只有犯了癡病的傻子才出來!”長谷川隼人,跟人一起又將一塊大石挪到旁處,剛才就是這塊滾落的大石撞塌的木墻。
“那你帶人在這里抬木搬石,豈不是比傻子還不如!”高師盛被這個潑皮無賴氣樂了,合著自己不辭辛苦,頂風冒雨的過來就是為了聽他罵這一句傻子,怒道:“你這個挨打沒夠的殺才,那天就該讓你乃公打得你滿地找牙才對!”
“那個不開眼的,敢罵你乃公!”長谷川隼人咚的一聲,將石頭扔下,晃得他對面那人一下子沒拿住,差點被壓住手,回頭便看到高師盛戴笠披蓑,站在他身后。
“我剛才還道,肯定是莊頭來了,你們看看果不其然嘛!”長谷川打著哈哈,連忙撩衣說道:“小人拜見莊頭,方才無狀不禮還請再寬恕則個!”想這么就蒙混過去。
高師盛本和他只有兩三步的距離,此時不但不像第一日剛見面時,那樣禮遇,反倒后退兩步,目光向下瞧著,等他下拜。
長谷川自詡鄉(xiāng)中豪桀,第一日見面老實恭順,無非是他犯了律令,落到莊頭手里,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事情過去,潑皮無賴的本性就又舊態(tài)復生,剛才“拜見”之說,只是番客套話語,原以為高師盛會阻攔,他便可以順勢起身,哪知道會被這般拿捏。
他倒是能屈能伸,鄉(xiāng)里無賴子凡事都講究個臉面,話說出來了,就不能落掉地上,十幾雙眼睛這么看著他,總不能拜了半截,再一挺腰桿爬起來,那臉面可真是沒處擱了。
無可奈何,撲通一聲,跪在污濁泥水里,只得踏踏實實的行了一個俯身拜禮。
長谷川隼人急公好義,來幫忙的人都以他為首,他這一跪,也只好一同跟在身后恭敬叩首,口稱:“見過莊頭!”
莊頭低微歸低微,到底是駿府的奉公人,吃得是今川家的俸祿,有捕人派役的權(quán)利,高師盛的處事中庸,不會諂上傲下,卻也不至於自降身份,跟一群無賴子稱兄道弟。
士庶有別,他作為武士可以虛情假意的客氣客氣,但不代表就會讓一幫子黔首百姓輕視自己,那怕他們中有人從屬軍役眾,自己未來或許可能,也會有求於對方。
長谷川隼人這種無賴子,高師盛在駿府城見多了。都是些畏法不懷恩的貨色,你跟他講道理,他跟你講規(guī)矩;你跟他講規(guī)矩,他跟你講人情,總有講不完地歪理邪說,唯有掛上枷鎖,跟拎死狗一樣拖回去,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上一頓好打,才能跟個人似的與你說話。
“且起來吧!你我也算熟人了,不必回回如此客氣!”
跪了好一會兒,聽到莊頭開口,長谷川隼人才帶著手下一骨碌爬起來,故意似得抖了抖泥水,又撇了眼面無表情的青木付盜、笑瞇瞇的北莊萬次郎、還有站在最后面,牽著馬的木村平八。
他也是多少有些有眼色的,見馬背上馱著東西,加上方才高師盛給他的下馬威,立刻明白今天來村里,這是有正事要做。
本來也是,那個有閑心大雨天過來陪他帶著的一幫子無賴子耍鬧。
好歹抹凈身上的泥水,探頭問道:“這幾日大雨不歇,莊頭派個人召俺過去莊所拜見就是,何必親自過來?”
這話說沒心沒肺,好似再說高師盛今天過來是專門來拜見他的一樣。高師盛知道他的成色,也沒生氣,笑道:“好一個滿口胡言地潑才……我沒拿枷鎖捕你,當然是為公事而來!”
長谷川隼人茫然:“俺村能有公事?”轉(zhuǎn)臉看了看,身后幾個跟他不錯的潑皮,心里尋思這兩天下雨都老實在家呆著沒惹什么禍事??!難道以前的案子犯了?那可真不好說了!
“自然是扶危濟困,救助孤寡,難道乃公我還能專誠給你送錢來不成!”高師盛看他一副心虛的樣子,就知道往常沒干過什么好事,也不兜圈子,直接喝令道:“趕緊前頭帶路,引我去村老家里,當本莊頭站在雨里跟你就這么舒坦嗎?”
“哎!哎!”長谷川隼人不懂莊頭找村老干嘛,但讓他引路就引路,招呼手下先自行散去,繼續(xù)收拾整修木墻,便就領(lǐng)著高師盛一行人往不遠處一間獨棟屋敷走去。
“莊頭來的真巧,剛好俺家里沒了嚼頭,正不知該怎辦呢?”長谷川隼人勾頭瞅見席子下似是糧食,大大咧咧問道:“不知帶了多少大米來分!”
“你倒是真敢長那副好牙口!”
大米何等貴重,高師盛來莊所后一日兩餐吃的都是五谷雜糧,上那去給他偷大米,就算真有大米也是得自己留著吃。他在駿府當奉公人時,每日發(fā)下的扶持米也不全是大米,一半多都是雜糧,其中大米,還是往年糧倉儲藏的的陳米居多,發(fā)當年新米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
大米不像其他雜糧耐儲存,藏儲一兩年重量就會縮水,口感也會變差,不過用苦水蒸老米飯別有一番滋味,所以駿府城下町的浪人談及奉行所的差人,都會拿“吃老米飯”的來代指。
長谷川隼人大聲反駁道:“莊頭怎個罵人,牛馬驢羊這些個牲口,才看牙口好壞!”
“我看你方才干活時的樣子,倒頂?shù)蒙项^好畜生?!?p> “莊頭夸人怎么跟俺家大人一樣,這是個什么道理!”他父親夸人、罵人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夸他能干說,他是頭好牲口;被氣急了打他,罵他是頭小畜生。
“啪!啪!啪!”北莊萬次郎一抖手里趕馬的鞭子,臨空甩了幾個脆響,往他身上故意甩了許多雨水,口中模仿著趕馬的聲音“駕!駕!駕!”好似真?zhèn)€拿他當牛做馬,逗得其他三人,竊笑不止,就連青木大膳也被他逗樂,難得一見得換了個表情。
長谷川隼人走在最前頭,不知后面鬧騰什么,停步轉(zhuǎn)身,北莊萬次郎見他停下,又來了一句“吁!停了!”
四人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長谷川隼人不明就里,但也是知道幾人再拿自家尋開心,見他們笑得痛快淋漓,也不惱反樂,跟著一起傻乎乎的,雙手掐腰,仰天大笑起來。
注釋一:日本戰(zhàn)國時期似乎是沒有馬蹄鐵,資料上查到主要是跟日本多丘陵山地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