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元服禮成轉(zhuǎn)軍爭
對於武家子弟來說,元服代表真正意義上的成年,是公卿、武家中最重要的儀式。
霜降早過,時入深秋,原本忙碌整備鄉(xiāng)道的勞役也被準(zhǔn)許休沐一天。
平山莊所外,車水馬龍,不停有人進(jìn)院拜會,室野平三正坐在門口塾房之內(nèi),記錄著來訪者奉上的禮物明細(xì),今日證弘院主卜算,乃是上乘吉日,於是便將高師盛許諾的元服冠禮,定在這一日。
元服之禮,由遣唐使引入,始于平安,盛行幕府,最早事例或許便是《大寶律令》中,對‘大學(xué)’體制的明確規(guī)定,要求‘三史博士’為門下傳生行冠禮。后又以《儀禮》的《士冠禮》的始祝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更名為‘元服禮’。
戰(zhàn)國時期的武家元服儀式,已經(jīng)不再像公家那樣煩瑣,但此次元服冠禮確實是大場面。整個平山鄉(xiāng)里有頭有臉的豪族、富戶,或是家長親至,或是派了嫡子前來,在莊所的大廣間內(nèi)或座或立,肅然儉敦,圍看二人修發(fā)。
元服的兩個人各據(jù)獨榻,皆直衣束帶,身旁矮桌案放著折烏帽子,云架上擺著一柄伊勢村正太刀,都是儀式中要用的禮器。
這兩個人一個是長谷川彌次郎,另一個則是長田家轉(zhuǎn)送給高師盛的小侍彌七郎。
擔(dān)任理發(fā)役的是濱名家的少主濱名信光,因為是第一次替人剃頭,手藝不精,也沒有將前額刻意剃成月代,整個儀式便只是象征性的為兩人割去一縷發(fā)髻,就退去一旁。
剃發(fā)最初并不是元服的必要儀式,但隨著武家崛起,除了與公家作為區(qū)分,似乎月代頭也可以更好的宣示武士的威嚴(yán)并與百姓做出區(qū)分。剃發(fā)主要是為了方便佩戴兜鍪,由于傳統(tǒng)的平安大兜造型的原因,留發(fā)容易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可能會拉扯出發(fā)髻,給武士造成諸多不便。
這種原本底層士兵才流的月禿頭,逐漸便在武士階層流傳起來,當(dāng)然并非所有武士都會剃發(fā),如高師盛在元服后便就將頭發(fā)重新蓄養(yǎng)起來,只留著‘唐輪’樣式的兵發(fā)髻。
這次的元服儀式,是有些不倫不類的,按照武家的慣例,男丁一般都是十二歲到十四歲左右元服,當(dāng)然也并非絕對,某些情況下提前元服也并非不存在,但按照慣例來說,彌次郎正好是元服的年紀(jì),而彌七郎已經(jīng)十七歲,則顯得略有些太晚了,兩人坐在一起,頗為有些怪異。
這也反應(yīng)出來,高師盛手下確實沒有太多人手可用。
此次觀禮,長谷川元忠作為祖父坐在大廣間內(nèi)次位,看著面前正在剃發(fā)的孫兒彌次郎,一種家名復(fù)興的喜悅由然而生,高氏、濱名氏都是遠(yuǎn)江名門,能得兩人主持元服儀式,好處絕非只有虛名而已,凡是來觀禮的豪族富戶,無不是攜帶重禮前來拜賀,儀式開始前,記錄禮單的書役室野平三偷偷告知,銀財就收了近五萬錢之巨,還不算武家必須要陪送的太刀、肋差、弓箭這三樣具足物。
雖然兩人一起元服,但彌七郎還有一場收繼儀式要舉辦,將他收為養(yǎng)子的正是大井氏家主忠朝,與之前武家打扮不同,大井忠朝如今卻是光頭僧服,法號觀性院證朝。
武士出家實數(shù)尋常之事,只是他并非是看破紅塵,主動落發(fā)修行,而是因為受殺害村人舊事,被高師盛勒令他前往善光院出家隱退,為死者祈求冥福,并收繼自己的小侍彌七郎為養(yǎng)子,來繼承家業(yè)。
整場儀式,唯有大井忠朝自己黯然垂淚,他并非沒有嫡子來繼承家業(yè),但若是拒絕收繼養(yǎng)子,誰又敢說他父子二人,那天夜里不會突然一起害了急病,共赴黃泉。當(dāng)世武家,輕血脈重家名,收繼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養(yǎng)子,繼承苗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真正難過,卻是自己一個信奉真言宗的武士,怎么就去了凈土真宗的廟里當(dāng)了和尚,死了以后,萬一不能往生極樂怎么辦。
善光院證弘院主慈悲,見大井忠朝這副吊喪似的模樣,怕惹得鄉(xiāng)佐不悅,幫著向旁人遮掩著說道:“證朝師弟幸得佳兒,心中歡悅有感而發(fā),正所謂喜極而泣是也!”
聽證弘和尚這么一說,被迫出家的證朝和尚哭的更加凄慘,又不敢真哭出聲來,差點沒被過氣去,讓在場諸人無不是心中戚然同情,若換了他們,也不見得會比對方強上多少。
看的石松豐久心中哀嘆老友家門不幸,連著抽了好幾口涼氣,躲在自己女婿身后,勉強才平靜下驚疑的心情,心中揣測,到底多少錢糧。田產(chǎn)才能填滿首位座上,那位鄉(xiāng)佐貪得無厭的胃口,不提三沢氏的家產(chǎn)已然盡落其手,鄉(xiāng)里豪族也是割讓五十石土地,結(jié)果還是尤不滿足,非要將大井氏一口吞下才罷休。
只不過,石松豐久猜錯了,這回窮追猛打的卻是他旁邊,優(yōu)哉游哉敲打折扇的長田利氏。原本高師盛秉承著‘過猶不及’的原則,既然已誅滅三沢氏,起到了立威的目的,也不愿再去恐嚇其他豪族,以免加深他們的恐懼,反而不利于日后治理。
但長田家從頭到尾,為他花費了五六百貫永樂錢,這回正是想收取一些利息的時候。於是長田利氏強烈要求,希望高師盛能夠幫自己的族子彌七郎一并元服,并繼承一家苗字,成為武士。
這個回報要求十分合理,自然不能無故拒絕,濱名氏高師盛得罪不起,石松氏又是濱名家的姻親,最后主意只能打在鄉(xiāng)中第三大的豪族大井氏身上,於是就有了以罪名相要挾,由證弘院主出面,威逼利誘大井忠朝出家,主動提出收繼養(yǎng)子的事情,若是石松豐久得知真相,會是怎樣的表情,是慶幸還是恐懼,或者二者皆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見彌七郎已經(jīng)象征性的完成理發(fā)儀式,大井忠朝抬起袖子擦擦眼淚,便來到房間中央,在自己養(yǎng)子面前跪坐下來,并從懷中取出家譜打開,將家譜高舉向眾人展示后,說道:“長田家的彌七郎!”
后者恭敬拜倒,口稱:“拜見大井大人!”
大井忠朝壓下心中的哀痛,正色道:“我得郡守元長公與師盛大人準(zhǔn)允,在此正式收繼你為平山大井氏之養(yǎng)子,并將家譜圖系以及通諱‘朝’字傳授賜下,我大井氏并非武家名門,但亦是追隨過尊氏公,立下汗馬功勞的奉公番眾,還望你日后不負(fù)我大井氏的武名榮譽······”
“鄙子定然會將大井氏家名,宣揚光大!”彌七郎行禮后,恭敬地接過大井忠朝遞送來的家譜,而后在應(yīng)諾聲中,看著自己的養(yǎng)父,步履蹣跚的退回原座,手持念珠,閉目默念佛經(jīng),短短片刻,諸人分明覺得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
整場元服到現(xiàn)在來說,只能算完成了一半,最重要的賜名與加冠還沒有舉行。
高師盛踞坐胡床,見收繼儀式完成,起身說道:“長谷川彌次郎、長田彌七郎,受汝祖父元忠大人、汝家長利氏先生委托,在此主持你二人的元服冠禮,將我偏諱‘盛’字與新通名,賜予你二人領(lǐng)用,望你二人日后竭誠奉公,義理存身!”
兩人接過旁側(cè)小侍送上的兩張書寫著名諱的宣紙,將之舉過頭頂,彌次郎的那張上面寫著‘藤原朝臣長谷川文之丞元盛’,而彌七郎那張則只寫著‘大井彌七郎盛朝’,比長谷川元盛少了姓氏。
自臣降以來,不論公家還是武家,正式官方與正式場合書寫的全名,都是十分繁瑣。由姓氏、苗字、通稱、名、官位組成。而名又包括家傳通字和偏諱組成,以大井忠盛為例,彌七郎是他元服前的幼名,成年后一般便不會再使用。不論之前的長田還是現(xiàn)在的大井,都只是家族的苗字,因為沒有得到下賜通名,便就保留了彌七郎這個通名,通名即通常稱呼,有些類似于‘表字’,用以親朋好友間日常稱呼使用,大井盛朝出身卑微,自然也沒有如高氏這樣代代相傳,具有特殊含義的‘通’字。
名字中的‘盛朝’二字里面,‘朝’字是大井氏的家傳通字,家族子嗣都會代代傳用這個字,而剩下的偏諱,一般是由有聲望的武士賜予,當(dāng)然也不乏因為賜諱者身份太高,而把獲贈的字作為家族通字使用的情況。比如,諸多武家使用的‘義’字基本都是拜領(lǐng)自歷代足利將軍。
賜字人與受賜者在一般情理上,會產(chǎn)生一定的羈絆,雙方都有進(jìn)行互相庇護(hù)的義務(wù),當(dāng)然到底真的是否牢靠,只能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大井氏只是遠(yuǎn)江國內(nèi)的普通國人眾,并非源平藤橘四家為首的朝臣之屬,自然也沒有姓氏可供夸耀。至于長谷川元盛的藤原朝臣之說,只能說是冒認(rèn),雖然長谷川元忠一項自稱為藤原北家秀鄉(xiāng)流,是大和國長谷川黨的武士頭領(lǐng),后來才遷移至東海道。
但作為今川家譜代家臣,高師盛倒是很了解長谷川家的真實底細(xì)。長谷川氏是駿河國山西地區(qū)的國人小川法永的后裔,法永是居士名,俗稱長谷川正宣。因隱匿了被小鹿范滿追殺的今川龍王丸(氏親),而受到加封,《駿河記》詳細(xì)記述了長谷川家發(fā)家的歷史。根據(jù)法永創(chuàng)立的林叟院的寺傳,法永是坂本地頭加納義久的次子,入贅成為長谷川家的女婿,才得以繼承苗字。
駿河長谷川氏的出身,根據(jù)《寬政重修諸家譜》等記載,是下河邊氏(小山氏一族),屬於清和源氏,但用的卻是藤巴紋,不過不論到底是藤原氏還是清和源氏,以婿養(yǎng)子身份入繼的小川法永的后裔,都是沒有資格自稱姓氏的,因為繼承的僅僅只是家名苗字,而非是‘八色之姓’的朝臣位階,只有朝臣血脈后人,才有資格冠稱姓氏,只不過如今禮樂崩壞,也沒有人會去計較。
就連高師盛為顯示對藤原氏的尊重,也是為了拉攏,刻意為長谷川家鼓噪聲勢,并且額外賜下一個通名,與大井盛朝作為區(qū)分。
高師盛邁步過去,親自為二人戴上,并系好折烏帽子,又將云架上的伊勢村正太刀取下,一并賜予二人,長谷川文之丞元盛、大井彌七郎盛朝雙手捧接,將之跨在腰間,恭敬拜謝“假親”。
高師盛回座胡床,笑道:“在座諸位,皆有厚禮相贈,并未空手未來,你二人既然喚我一聲‘假親’我卻也不能吝嗇?!鳖h首示意北莊萬次郎將兩張地契交予二人,道:“我在鄉(xiāng)里小有田產(chǎn),便各自再賜你二人名田二十石以為封賞,令將十石名田贈予證朝法師為佛田,以作供奉?!?p> 話一說完,諸多豪族心中更是哀嘆,這些都是他們家中用了不知多少年,才從百姓手里巧取豪奪來的上乘水田,如今一下子,就全便宜了這兩個毛頭小子,大井忠朝聞聽倒是精神一震,他家只是占據(jù)八十三石地的小國人,一下子就增長了三十石的名田,絕不算少,對過繼的這個養(yǎng)子,倒是不在那么抵觸,識趣的說道:“貧僧已然出家,俗世財物不過糞土污穢,愿將這十石佛田轉(zhuǎn)送給我子盛朝,讓他能夠廣大我大井氏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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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禮結(jié)束,各家?guī)淼哪贻p武士,也紛紛上前與鄉(xiāng)佐見禮,高師盛態(tài)度溫和,以禮相待,若讓不知情的人來看,分明是一個風(fēng)雅文士,任誰也猜不到便在前不久,這個年輕代官剛剛誅滅了本鄉(xiāng)豪強的滿門。
這幾家國人,實力比之大井氏還要不如,全無背景可言,祖上更非名門出身,這些武士說穿就是一群鄉(xiāng)下山溝里的地侍,城府淺,見識少,面對高師盛的時候,不管這位代官表現(xiàn)得再溫和有禮,也依舊感到惶恐難言,戰(zhàn)戰(zhàn)兢兢,匆匆?guī)拙湓捄蟊憔透髯约议L告辭。
高師盛也不挽留,每人回贈一份禮物,由剛剛元服的大井盛朝、長谷川元盛代自己出門送客。
蓬萊三人
注釋一:平安朝以《史記》、《漢書》、《后漢書》為“三史”,其中《史記》為三史之首,不僅‘傳生’苦讀,還經(jīng)常性的下賜抄本給官員。 海保元備在《經(jīng)籍訪古志序》中講:“蓋我邦所傳古抄本,具存隋唐之舊,真為宋元人所不能睹,而巋然獨為靈光之存,此為絕佳之種,皆出宋元諸本之上。而向之諸老先生者,亦皆竭力搜討,能獲之于兵火風(fēng)霜之余,蓋不下數(shù)十百種。他至于宋元板及高麗刊本,亦往往為明清諸家所不及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