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303
何知南突然有些煩躁。覺得自己的生活被這些一個個來源于酒吧、北京電影節(jié)、音樂節(jié)、網(wǎng)易云以及豆瓣小組莫名其妙邂逅的雜草一般的男人侵擾了,“加個微信?”,所有五花八門的開場最后都以這句話結(jié)尾。他們無孔不入又死皮賴臉。
何知南剛出電梯就皺起了眉。
東三環(huán)的電梯公寓里透著夕陽的斜影,樓道窗戶沒打開,緊緊捂了一整個白天的不明味道夾帶著酷暑的悶熱氣息撲面而來,何知南差點往后一步退回電梯里。樓道里沒有空調(diào)、沒有攝像頭,不太靈光的聲控燈,夕陽一點點挪走了,在將要到來夜晚里,悶熱與這股難以名狀的臭氣仿佛計劃著一樁可笑又愚蠢的陰謀。
“又來了!”何知南憋著一口氣,拽緊了包大步穿過樓道,目不斜視在樓道盡頭的2304前停下,“嘀嘀嘀”快速摁開了門前的密碼鎖。
“呼~”在扣上們的那一刻,她扔下包深吸了一口氣。踢開腳上趿拉著的loafer,也不忘憤怒地回身盯了門一眼,如果視線能夠穿透阻礙,何知南的惱怒將單刀直入地投射在2303的門牌號上。
白玉嘉園10號樓的戶型全是單身公寓,統(tǒng)一裝修,確保戶主拎包入住。何知南剛畢業(yè)的時候,父母就替她付了首付,之后北京房價一路瘋漲到令人咂舌。每當想起當時買房子的情形,何知南都有些后悔——早知道當初應(yīng)該努力加把勁,說服父母給自己買套大些的房子。
單聽口音,何知南一點兒也不像個北京姑娘,她聲音軟糯,嚴肅時候帶著幾分生脆。小時候在胡同里住過一陣,可還沒記太多事,父母就因為工作調(diào)去了天津,何知南也就乖乖跟著一路在天津讀小學(xué)、初中,然后奮力考到了北京前十中學(xué)里。
世人們總對名校有誤解,以為掙扎入了名校就一生前途無量??墒聦嵣?,名校里的學(xué)渣比例一點不低于普通學(xué)?!沃暇褪瞧渲幸粋€。頂著全國最好高中之一、世人眼中穩(wěn)上清北的光環(huán),經(jīng)歷了三年放飛自我的素質(zhì)教育,四年后,何知南默默從北京一所二本學(xué)校的金融專業(yè)畢業(yè)了。
何知南對2303號的住戶了解不深,比鄰住著卻從沒碰過面,只在去年年初電梯里遇見中介時問了一嘴,知道即將要搬進來的是對小情侶,定了兩年租期,50平不到的房子,住了兩人一狗。去年逢天氣熱了,何知南偶爾幾次途徑樓道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2303的門總是微微地敞開著。
現(xiàn)代人對隱私看得重要,住了三年,何知南第一回發(fā)現(xiàn)有人喜歡沒事打開公寓門,露出那么些的秘密來誘人探索,樓道來來回回走過幾遭,有次終究壓不住好奇,她偷偷往里瞧了一小下。
都是統(tǒng)一裝修的公寓,但這戶人家多了太多自己添置的不必要家具,多余的桌椅隨意又煩躁地擠在屋子各處,臨門擺放著的簡陋而不堪重負的書柜,客廳邊角堆疊起來的巨大儲物箱與笨重的沙發(fā)交錯擺著,視覺上看起來足足比何知南家小了一半。窗戶似乎永遠是關(guān)著的,窗簾昏沉沉垂下,和壘起來的雜物共同遮住了客體大半的日光。何知南還沒來得及停下多瞧一眼屋內(nèi)一閃而過的主人,就被屋子里的柯基發(fā)現(xiàn)了??禄贝俚胤徒衅饋恚柚臈l短腿沖到門邊,何知南差點尖叫出聲,立即快步走進了電梯里,之后來來往往再沒敢往里多瞧一眼。
每當這時候的樓道里,就會悄無聲息彌漫起一股陌生而令人反感的味道。這是從略微敞開的門縫里溜出來的味道——2303的味道。
何知南是一個對味道敏感的人,她可以清晰分辨出那股味道里混雜著的膩了的油煙飯菜味、起居味,以及動物的毛發(fā)味,被暑氣一烘,發(fā)酵出腐爛的酸味來。她不喜歡這股直喇喇的未經(jīng)凈化的他人的生活氣息,更不喜歡這種直沖口鼻的、讓自己深覺被侵犯的無知界限感,這是一股讓人覺得被冒犯的異味——好似嫌棄自己的空間太小,起居不自在,因而才偷偷摸摸開一角門,沾一點他人的便宜,哪怕是竊走點空氣也好。
換了新工作的大半年,何知南過著非常中規(guī)中矩的生活。每天上午9點上班,6點準時下班,白玉嘉園距離CBD僅兩站地鐵的距離,工作日她乘地鐵10號線通勤,從出公寓門到工位坐下,不過二十分鐘。下班回家的何知南一個人看綜藝或者追劇,洗完澡濕著頭發(fā)懶洋洋躺倒床上刷抖音,11點半準時睡覺。
只有很偶爾的時候,她會和異地的男友打個電話。
異地的男友高鵬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有年暑假,好幾個同學(xué)一起跑了一趟西藏,高中生的靈魂順理成章地被轉(zhuǎn)經(jīng)筒與格?;ǜ谢?,純凈的藍天下經(jīng)幡漫天,在某一個瞬間,何知南與高鵬的視線對在了一起,坦蕩而透徹,年輕人的眼睛映照出西藏的天空,與彼此的倒影。
5秒后,何知南先對著高鵬微微笑起來了。高鵬的嘴角仿佛也被她牽動著,跟著,緩慢的翹起,最終變成了一個燦爛的弧度。
那天大家從藏民家吃完飯后,高鵬不易覺察地走到何知南身邊,輕輕牽起了她的手,何知南記得那刻手中傳來的溫暖干燥的觸感,直達心里,像夏日午后空調(diào)房裹在身上的午睡毯。
高中畢業(yè)后,高鵬去了英國。在他們高中,畢業(yè)出國是大趨勢。高鵬成績不算好,與其上個中不溜秋的國內(nèi)大學(xué),不如出國鍍一層金,也讓年輕人見見世面。何知南的父母不舍得女兒高中畢業(yè)就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加之父母也沒太多望女成鳳的心思,安安分分留在身邊最好。
何知南自認對感情寡淡,所需的陪伴不多,對于感情懶得多想亦不刻意敏感,與高鵬的四年異地戀,倒這么有驚無喜地安安穩(wěn)穩(wěn)持續(xù)下來。
高鵬從英國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回了國,之后進了航空部門相關(guān)的外資,還沒到一年,又“不幸”被外派去了香港。
“我倒是覺得,異地戀,是維系我們感情的最佳狀態(tài)。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怎么黏一起過?!焙沃虾烷|蜜涵涵提過一次。維持不近不遠的牽掛,是何知南對待這份感情最熟悉的方式,無論是從高中、到大學(xué),還是現(xiàn)在。
孫涵涵笑她所謂的戀愛,就是和對方在微信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偶爾發(fā)個騷。
“你就算了,我沒想到,高鵬也是個這么素的人。換我早出軌了!”孫涵涵還沒說完就咯咯咯笑起來,不忘用小指頭戳了何知南腰窩一下,貼在她耳邊悄悄問:“誒,你說,高鵬會不會早就有……”
何知南當時瞪了她一眼,卻是軟糯憨厚的。她想了會兒,打算大氣點:“倒也無所謂。他何苦呢?與其出軌,不如直接和我分手來得好。”
那天晚上何知南沒睡好。半夜突襲打了個電話給在香港的高鵬。
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高鵬帶著困倦的含糊聲音喚了一聲:
“……南南?”
未睡醒而略呆的遲鈍反映,像個單純的智商不高的孩子,這個比喻讓何知南的心一瞬間化了。
看著就是個小傻瓜的樣子,我到底在想什么?她開開心心哄了高鵬,便心中無憂地睡下了。
何知南到家才7點多。換了家居服,都市白領(lǐng)平日自詡不吃晚餐,可這會兒突然有點餓。她看了一眼微信,好幾條未讀。
“這周末有空嗎?”
“在干嘛?”
“工體新開了一家bistro,挺不錯的,哪天下班一起嘗嘗?”
來自不同人。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被分在了“亂七八糟不想理”的群組里。每次何知南發(fā)朋友圈,都得進行一個精心的分組,有些內(nèi)容“亂七八糟不想理”可見,有些,比如和高鵬的戀愛五周年紀念日,就決不可見。
何知南突然有些煩躁。覺得自己的生活被這些一個個來源于酒吧、北京電影節(jié)、音樂節(jié)、網(wǎng)易云以及豆瓣小組莫名其妙邂逅的雜草一般的男人侵擾了,“加個微信?”,所有五花八門的開場最后都以這句話結(jié)尾。他們無孔不入又死皮賴臉。
她對孫涵涵發(fā)了一句:“我有時候真的覺得男人真的好煩好無聊??!”,然后一個個刪除了對話。
和男友的最新聊天記錄停留在一個小時前,朋友群有人轉(zhuǎn)發(fā)幾條段子,她興趣寥寥刷了一圈,最后拿起手機“啪啪啪”給高鵬發(fā)了一條:“餓了,我出門覓食了?!?p> 把披肩的卷發(fā)扎成丸子,換上鞋,何知南習(xí)慣性在開門前深吸一口氣,憋氣、開門、探頭——門外是黑黢黢的安靜走道,2303大門緊閉,何知南略微驚訝。
夕陽早就沉下去了,窗外夜色打底,熱鬧閃爍著城市燈火,感應(yīng)燈被何知南驚動,“嗖”得一下亮起來,樓道里的窗戶不知被誰打開通風了,僅殘余著幾不可聞的異味。何知南舒了口氣,心情敞亮地摁電梯下樓了。
白玉嘉園小區(qū)屬于北京中高檔樓盤,綠化極佳,幾條交錯的小徑甚至被鋪了塑膠,供住戶跑步健身。盛夏的夜晚有此起彼伏的蟬鳴與偶爾從樹叢中躥出來疾走的小流浪貓。這個時候的小區(qū),樓下基本是才下班的遛狗的白領(lǐng)。
一位男人牽著一條狗,像是在樓下等了許久,直到10號樓的門禁打開,出現(xiàn)了何知南穿著居家運動服的身影。
他猶豫一下,終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