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傍晚,韓末去醫(yī)院食堂買了飯帶到病房。姥姥給姥爺擦了臉又擦了手,姥爺狀態(tài)比較好,倆人還絮絮叨叨地聊天。姥爺自己是醫(yī)生,對這些病痛,乃至生死都很了解,一副很淡定很安詳?shù)臉幼?。姥姥一個字也沒有說自己如何焦慮和不安,只是給姥爺按摩手,按摩胳膊和腿。
在韓末看來,倆人親密而平淡,像兩顆老樹一樣冷冷清清,卻又密不可分。
姥姥和姥爺一直聊天兒,多是在講誰誰家孩子怎么怎樣子,誰誰家又多了個曾孫……韓末本不忍打斷,又怕飯菜涼了。于是提醒姥姥要吃飯了,和姥姥一起給姥爺喂飯。
姥爺就喝了一點粥,吃了一兩口青菜,就再也不肯張嘴。
姥姥就開始碎碎念:“老頭子啊,你再吃一口,你最乖了,你再吃一口,你不吃我就生氣啦,張嘴啊,就吃一口,啊。”
姥爺無奈地又張嘴喝了一口粥。
姥姥開心地合不攏嘴:“老頭子,你真棒!你最乖啦,你再吃一口,就一口?!?p> 姥爺不開心地說:“你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說了一口就一口,我不想吃,胸口不舒服。”
姥姥立刻緊張地放下飯盆,說:“你等著啊,你等著我去找醫(yī)生?!?p> 姥爺趕緊叫住姥姥,笑呵呵地說:“你怎么還是這么容易被騙啊,我說不舒服是不想吃飯,不是真的不舒服。我自己就是醫(yī)生,我知道。沒事兒別老麻煩他們,你是醫(yī)生的家屬,這點道理是知道的?!?p> 說完姥爺疲倦地閉上眼睛,再也不肯吃飯,也不肯說話。
姥姥自己很自覺地吃了一份粥和一些菜,邊吃邊對韓末說:“末啊,你不用擔(dān)心姥姥,你看我能吃能睡,我自己知道的,必須吃好飯睡好覺才有體力照顧姥爺。我老了,可是我不糊涂,我心里明白著呢?!?p> 韓末看著兩個90歲的老人如同孩子般可愛,又如同連體嬰般難舍,忽然覺得特別感動。幾十年的婚姻陪伴早已不是伴侶這么簡單,而是融入骨血和生命的信仰和支撐。愛情在現(xiàn)代可能是一束花,一個紅包,一句情話……而在姥姥姥爺心里可能就是一生一輩子的陪伴,只要在一起就是彼此存在的意義。愛情不是轟轟烈烈的海誓山盟,不是非你不可的決絕和熱烈,是幾十年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繁瑣和平淡,是低谷和苦難來臨時的不離不棄。
韓末感慨地給陸之遙發(fā)了一條微信:老公,我愛你。以后我再也不會因為你不浪漫生氣了。
陸之遙過了一會兒回過來:都說醫(yī)院是個讓人容易脆弱和感恩的地方,果然如此。老婆大人,辛苦了。
韓末沒有再回信息,而是收起手機,和姥姥聊天。
因為忙了兩天,姥姥沒休息好,所以韓末早早把病房的燈關(guān)了,讓姥姥睡覺。畢竟是90歲高齡的人,這樣勞累肯定是吃不消的。
姥姥緊靠著姥爺?shù)牟〈玻谡郫B床上。韓末靠在椅子上,暫時也睡不著,就看著姥姥姥爺。姥爺睡得很好,中間醒來一次,無意識地叫姥姥的名字。姥姥應(yīng)著,恍惚地爬起來拉住姥爺?shù)氖?,姥爺又很快入睡。等姥爺有均勻的呼吸聲,姥姥才松開手躺下又睡。
韓末一晚上都處于半睡半醒狀態(tài),一者是因為坐在躺椅上不舒服,再者是因為擔(dān)心姥爺會有需求醒來。迷迷糊糊睡到五點半,姥姥姥爺先后醒來。因為老人早起慣了,往常這個時間倆人已經(jīng)起來在小區(qū)遛彎兒了。姥爺?shù)臓顟B(tài)明顯比昨天好了一些,看起來精神了許多,說話也不再有氣無力了。
起來收拾好,韓末去洗了把臉,因為昨天來的匆忙,什么也沒帶,倒是節(jié)省了很多洗漱時間。姥姥起來把自己洗漱好,又和韓末一起給姥爺擦臉擦身。姥姥閑不住,坐在姥爺身邊給他按摩腿和胳膊,一邊念叨:“這腿怎么又細了?一點兒肉也沒有。你可得多吃飯,可仗著這腿走路呢……”
姥爺閉著眼,面帶微笑,聽著姥姥嘮叨,啥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姥姥的手背。姥姥默契地握住姥爺?shù)氖帧?p> 韓末忽然被老兩口甜到,就是這么平常默契的舉動,讓她特別感動。覺得自己像個燈泡一樣,像個多余的人,破壞了這份美好和浪漫。于是韓末問姥爺早飯想吃什么?老爺子隨口說:“沒什么想吃的?!彪S即又覺得不妥,就改口說:“要不吃個豆腐腦吧。”
韓末又轉(zhuǎn)頭問姥姥吃什么,姥姥顯然也沒有胃口,但是又要吃飯保存體力,就說:“我喝粥吧?!?p> 于是韓末下樓去食堂買早飯。出了電梯,走出住院部,韓末深深吸了一口氣。四月的早晨,空氣干燥清爽,不冷不熱。韓末貪婪地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里默默感慨:“健康地活著真好,不生病真好,有人愛著真好,生活真好。
看看時間才六點十分,此刻陸之遙和晞晞應(yīng)該還沒起床。還是不打擾他們了。也不知道晞晞昨晚睡得好不好,因為昨晚姥姥姥爺睡得早,她沒好意思給陸之遙打電話,陸之遙估計也是怕打擾老人休息,默契地沒有聯(lián)系她,只是在十點多的時候發(fā)了個微信:“睡了啊,晚安親愛的?!?p> 此刻,她忽然好想陸之遙和晞晞,莫名覺得心里軟軟的,酸酸的。于是拿出手機給陸之遙發(fā)了個信息:“老公,我好愛你!好愛兒子!”
買好了早飯回到病房,和姥姥給姥爺喂飯時,媽媽就來了。媽媽煲好了湯,給姥爺姥姥中午喝,大概問了下情況,媽媽就趕著韓末回家休息。
回到家,陸之遙送晞晞去幼兒園要出門,韓末緊緊抱了抱兒子,又抱了抱陸之遙。陸之遙問了姥爺?shù)那闆r,然后捏了捏韓末的臉,叮囑韓末:“洗個澡睡會兒吧,你這個認床的人,昨晚肯定沒睡好,看這熊貓眼。今天上午請假吧,休息休息,要么身體吃不消。我們出門啦。晞晞,跟媽媽再見?!?p> 晞晞沖韓末擺擺手,倆人出了門。
韓末洗完澡,正在吹頭發(fā)時,何如一打電話來,倆人聊了聊姥爺?shù)那闆r。何如一準(zhǔn)備掛電話時,韓末說了句:“等一下?!?p> 何如一問:“還有啥事兒?”
韓末想了想,說:“今晚你去醫(yī)院陪姥爺嗎?”
何如一想都沒想說:“是啊,今晚我去。”
韓末猶豫了一下說:“哦,那你中午記得休息會兒。晚上在醫(yī)院睡不好?!?p> 掛了電話,韓末手里拿著手機來回玩弄,其實她是想跟何如一說昨晚姥姥姥爺互相照顧的這些細節(jié)讓她特別感動,特別有感觸??墒呛稳缫缓退灰粯?,何如一生性冷淡,很少有情緒波動,或許有,但是從來不會像小女人一樣表達和表現(xiàn)。
有時韓末覺得何如一不像女人,因為她沒有女人的脆弱和敏感,她天生強大,不需人保護,不需要傾訴和依賴就可以把一切做的很好。愛情對她而言就是一個裝飾品。她畢生追求是事業(yè)與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帶來的成就感。所以她是個大女人,自己是個小女人,自己感動的點,何如一百分之九十是感觸不到的,甚至?xí)X得矯情和小題大做。何如一的頭腦里只有問題和解決問題,再無其他。所以后來韓末才收起想說的話,因為覺得激不起浪花,得不到共鳴。
韓末知道:有些話,只能說給懂的人聽。有些話,只能說給不懂的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