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九代藥閣
徐家顯赫時正是大郇開國之時。粗略查考,兩位先祖家公,徐桓溫,徐郁方,輔佐先帝立國,封襲、列侯、宣賞等自然不用說,是一等一的。徐家富貴而不顯事,幾代之中鐘鳴鼎食,平安清貴,永京城中說起來無不艷羨贊佩。
如今的徐府,卻與當(dāng)年的派支分布迥然不同。徐桓溫一脈前文所敘甚多,徐老太君高壽下,子孫繁盛,第三代仍有徐淐徑、徐天罡、徐天虹、徐佑倧這四人,綿延不止。而徐家另一脈,第三代只余了徐青一人,凋零冷落,偏偏這徐青還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而這所說異事就出于這一脈。簡直是曲折離奇,詭奇紛紜。
徐青是徐郁方獨生孫女,別無男丁。從小伶俐可愛,受萬千憐惜,琴棋書畫,好好教養(yǎng)著,愛如珍寶長大的??墒悄隁q漸長,雖家中子孫蕭疏,就這么一根獨苗,沒法子,仍需叫女孩子出嫁,不能誤她一世,萬般不舍間也不得不交出去了。
這徐青由家中擇嫁給了宮家的宮九南。婚姻其實是美滿幸福的。這宮家也是大有來頭的。
宮九南的父親宮八晉是刺京衛(wèi)總史。刺京衛(wèi),大郇國的監(jiān)察部門,上至王公,下至百姓,無一不在,遇事難決的,宮八晉可直通國主啟奏,或自行裁定,權(quán)勢不可謂不大,與他朝的“東廠”責(zé)權(quán)相似。宮九南本人也是年紀(jì)青青便選了監(jiān)察御史。
那時宮家亦是名譽天下,書香世家,清平翰墨之門,曾有大好風(fēng)光的,可是不過幾年,卻急轉(zhuǎn)直下。
約莫十五年前,話鋒一轉(zhuǎn),傳說中宮八晉做了幾件天下人唾惡的大事,被視作隱秘的爪牙,異類歪道,乃至蒙蔽圣上,堵百姓之口,這一類的傳言甚囂塵上,若說是否可信?多半是可信的??扇粽f天下唾惡,又是具體什么事?沒人說得出。
宮八晉其人梟雄,不拘小節(jié),做事手段多而有時不顧同朝官員顏面,三教九流都接觸,做得事多,其復(fù)雜就很難一言而盡數(shù),終于引了眾怒。十三年前,圣上也容不得宮八晉“胡作非為”,撤了他的官,卻沒趕盡殺絕,一家子去了封賜的田莊上度日。
那里名為傖秦,是個天然壁壘。宮八晉當(dāng)刺京衛(wèi)總史之前宮家其實是數(shù)代行醫(yī)的,不僅僅是普通的赤腳大夫、江湖大夫而已,卻是醫(yī)藥大族,數(shù)到他已是傳到了第八代,掌控“藥閣”。
這藥閣可不尋常,聽過的人就少,見過的人更沒有,又被稱為“俱毒書簡”,大收篇籍,廣開藏書、求藥之路,意為天下醫(yī)藥皆在藥閣有錄本,天下藥房在藥閣皆可尋其佐引,端的是了不得,聚天下的書庫也比不上一個藥閣,極為可觀。
宮八晉被趕去了田莊上,卻并沒完,宮九南和徐青小夫妻也收到了牽連,監(jiān)察御史不能做了,派了尋常武官,跟著當(dāng)時的大將軍出征,死在了戰(zhàn)場。徐青郁郁終日,也跟著去了,兩人有個女兒,也不知如何不在了,這一脈終究斷絕。兒子、兒媳與自己陰陽兩隔,宮八晉自然傷心不已,緣由總是因他而起,宮九南被罷官出征因他所累,過不去心下這關(guān)。兩年后,竟然消失了,朝堂上,永京城中,江湖上再找不到這一人。
舊事不可追,這一段事最后是如何,多已不可查考。傳說奇詭紛紜,其中頗有些齟齬之處,不辨真假。宮家沒落了是一定的,徐家卻還在。
漸漸的,明面上,礙著徐家在永京城中權(quán)勢無兩,這一門默許是不便提及的,永京城中只知桓溫一門為徐家,余的只當(dāng)不存在了??墒侨绱耸⑷A之后,余煙怎么會一時消散呢?千百種正邪兩賦的軼聞碎珠,正當(dāng)作了肥沃的養(yǎng)料。生出了不知道千百樣故事來,權(quán)當(dāng)做留給世人的談資。
這些各異各型的事兒,在暗地里,巷口街市的說書人醒木一拍下,大官門客清客娓娓而談的口中,酒肆吃酒閑話的大漢嬉笑怒罵中,永京城里半是艷羨半是嫉妒的太太小姐尖酸的言語中,徐青的故事始終禁而不絕。
又拜傖秦俱毒書簡的神秘地位所賜,越傳越是離奇,其中有影沒影的,有不少誤傳和流言。若是如今,李司馬知道的真相并不強于街上買布的一個姑娘,因為支流已經(jīng)太多,不知何為真,何為假了。
李司馬感慨道:“若說宮九南、徐青兩伉儷,一個故去了,另一個決意攜手而去,雖令人悲懷,何嘗不是斷絕心中遺憾,遠(yuǎn)勝于留一人孤零零的在世上呢?!?p> 傳說畢竟是傳說,但傳說中隱匿著的,刪繁就簡,挑其緊要,也仍有可能與真相擦到一點兒邊際。
兩人理了半天頭緒。還是回到了徐青的死上。
“徐姑娘是生病而去的,不是嗎?”
“是。而且就死在徐府里?!毙煊觽徑o了肯定的答復(fù)。
這件事詭異之極,兩人一時無言。
“此篇兒掀過不論,”徐佑倧沉吟道,“實在是人所不能解。要想解這題目,彷佛要再從整件事審視一遍。第一則,這封信所寫的七年前宋家莊這單案子,我卻是信真的。”
“也便是說,徐青徐姑娘的死,一定是一單冤案了。無論她究竟是何時死的,可以這么論么?”
徐佑倧點頭,“信中之意,確實如此指。”
七年前的事情,如何去查證?徐佑倧只能從家里內(nèi)部去查,但是真的不知從何查起。去宋家莊是下策,一是遠(yuǎn)隔百里,一是遺跡早就沒有了,若兇手真是所居高位,與徐家有關(guān),一旦徐佑倧有所動向,必會報到“那人”那里,走漏風(fēng)聲,還可能引起嫌疑。官府證實了,宮九南和徐青是死于意外,從明里該是很難查到什么的。
徐佑倧試圖緩緩捋順其中真實:“司馬大人,徐青是大郇四十一年郁郁而終,宮九南大郇四十年同當(dāng)時的境王爺出征西陲時不幸死于戰(zhàn)場,這都有圣旨、有值錄、有據(jù)可查的。那么若以此而言,他們分別是十年前和十一年前離世,我從小記事便是如此。就算我記性有誤,徐家祠堂里供著他們的英魂,靈牌上所記日期,也是一般無二,怎么可能有錯呢?”
李司馬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信中所指已經(jīng)是一件不可想象的異事,日子對不上,死了一遍的人,三四年之后又死了一次,難不成復(fù)生過?則真可稱得上怪力亂神的了。他并非全然不信此間門道,只是鬼怪之話,總得歸到無處可歸之后,萬般無奈之選。
其中一定有緣由的。
徐佑倧被拖入了越來越擴大的想象中,這封信像一條鋒利的小鉤子,把他胸口打開了口,將封閉在心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地勾連出來了。胸前熱如火炙,輾轉(zhuǎn)作痛。
“這絕不可能是同名同姓吧?”李司馬想到一處,問道。
“絕無可能,件件指向我家中近日發(fā)生之事,前后應(yīng)景,不能是其他人的?!?p> “對呀?!崩钏抉R手指節(jié)扣著桌,不斷點頭,“那么只能是記載有誤,或是信里是假的,只能有一??墒悄倪吺羌俚哪??”想了半日仍是不通,隨即嘆了一口氣,“此事詭譎,小老兒我,可真糊涂了。已經(jīng)死過的人,七年前,被藺力的同黨,再害了一遍?這算怎么回事?。课抑缹m八晉那老頭兒鬼怪,本領(lǐng)大的駭人,但這也太離奇了,地府、人世還被宮家打通了?
“徐姑娘,徐青……你該當(dāng)是不記得她了,你還小。當(dāng)年的事,你自然是都聽人說的。宮八晉那老頭有點瘋癲,卻不是個窮兇極惡的人。他兒子宮九南可是真的不錯。你們家徐青更是,無人不贊好的。讓我想想,她是第三代,你也是,在你家論不到姐弟,卻也可算遠(yuǎn)房表姐?那姑娘……小老兒我也活了這些年了,”
李司馬陷入回憶中,娓娓道來:“從來看著永京城里貴胄皇親,大家閨秀,看了這許多年了,再沒有一個姑娘像你家徐青姑娘……哎,徐姑娘真當(dāng)?shù)谩胺f慧瓊閨”四字,當(dāng)真是可惜。”
白下疏
餓了,晚上吃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