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麥加拉學派的人要住進學園？”赫米阿斯聽到這個消息后從床上跳了起來。
“確實是這樣。”阿里斯塔沮喪地說道，“我聽父親這樣說的。實際上他們昨天晚上就已經入住了，只不過和我們不在同一區(qū)域?！?p> “那又有什么關系嗎？看你這么垂頭喪氣的?！眮喞锸慷嗟掳参克f，“他們畢竟也是愛智者?！?p> “不！他們比智術師還討厭！”阿里斯塔一瞬間提高了聲調，“你不知道，那個老頭子歐克里德還好，也就是喜歡端端長輩的架子，但他的那兩個學生，簡直是斯芬克斯！”
“這么可怕？”赫米阿斯也產生了興趣。
“他們中有一個叫歐布利德斯（Eubulides）的，聽說我喜歡數學之后就問了我一個問題?！卑⒗锼顾谧肋呑?，“他問我，一粒谷子能叫做一堆嗎？我回答當然不能。他接著問，兩粒呢？我回答還是不能。他接著問，如果每次添加一粒谷子，這樣一粒、兩粒、三粒直至一百粒都不能叫一堆，那多少粒叫一堆呢？我說，要一堆至少得五百粒吧。那他接著問，那四百九十九粒呢？如果四百九十九粒不叫一堆，而五百粒就叫一堆，那增加這一粒谷子的過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我就答不上來了?！?p> “這……一堆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赫米阿斯一時也想不通這個問題。
“很有趣?！眮喞锸慷嗟碌癸@得興致勃勃，“單純量的積累為什么可以構造出一個之前不存在的概念？這確實是個問題。他們還說了些什么？”
“還有一個叫伊克提亞（Ichthyas）的，看到我妹妹帶著面紗，就問我，你認識一個蒙面的人嗎？我說，既然人蒙著面，我們怎么能認識他呢？他卻說，可那個蒙著面的是你妹妹啊，所以，你不認識你的妹妹？”阿里斯塔滿腹郁悶。
“這讓我想起了一些智術師的推理，看來麥加拉學派善于使用修辭術?！眮喞锸慷嗟禄貞?，“總的來說，他們也沒那么可怕嘛，無非是一些邏輯上的問題?！?p> “不，如果單純探討邏輯，我可不怕他們?！卑⒗锼顾託鈶嵙耍八麄冞€說什么，至善是一。至善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所以善的對立面根本不存在，所以根本沒有惡。我們學園研究的很多主題，都是‘至善是一’的變題罷了?！?p> “這聽起來倒像是巴門尼德的‘一切是一’?！眮喞锸慷嗟路治龅?，“蘇格拉底總是讓人追求至善，巴門尼德講一切是一，所以歐克里德的說法，就是把它們結合在一起？”
“頭疼。”阿里斯塔總結道，“跟他們講話讓我頭疼了一夜！他們?yōu)槭裁匆獊頍_我們？”
……
“他們?yōu)槭裁匆槍μK格拉底的家人？”德拉科一臉不解。
“護衛(wèi)者說，那個石匠學徒受到了誘導?！睔W多克索說道，“他承認自己正在午睡，然后就在地窖中醒過來，明明那個地方自己從未注意過?！?p> “那些錢呢？朗普洛克勒確認了嗎？”
“有趣的是，石匠自己都不知道那個地窖的存在。”歐多克索說，“或許他母親知道，或者這筆錢一開始就是故意藏在那的。”
經過一系列分析，大家基本捋清了事情的經過。贊提普在離開朗普洛克勒家之后，很可能遭到了綁架，而后在尋找她的朗普洛克勒本人也遭到了襲擊——極有可能是與那個闖進學園的灰衣人遭到的同樣方式的襲擊，只是程度不同。
“現在我們可以確定的敵人是一個可以破壞意識的人。”歐多克索說道，“不管是永久的還是暫時的。此外，他也可能掌握了其他技藝，比如操縱元素。當然，也有可能他們不是同一個人?！?p> “我們以前認為他是外邦的間諜，目的是破壞雅典，而潛入學園只是為了滅口?！彼又f，“但現在看來，他不僅僅是對雅典有敵意，而且對哲學家有敵意——比如，蘇格拉底?！?p> “首先，他們利用了歐克里德運送銀幣的馬車，將火油帶到城里。”他看了看坐在房間正中的歐克里德，“然后把火油放在了其他地方，把銀幣和馬車弄到了朗普洛克勒家里。這時所有人都在劇場，他們可以把銀幣藏在地窖，把馬車丟棄在不遠的地方?！?p> “狄摩西尼和亞里士多德的介入使他們無法全身而退，于是灰衣智術師被引入學園，在那里被盯著他的幕后黑手襲擊了；馬車上的三個人被趕來的護衛(wèi)者們殺死或制服了?！?p> “接下來，潛藏在學園的幕后黑手發(fā)現了亞里士多德他們找到了火油的痕跡，而我們要想追查下去，就需要一位追蹤大師?！彼戳丝吹跉W根尼，“這時，他安排了一個誘餌，故意讓我們找到火油，而同時趁著雅典衛(wèi)城防備空虛，制造了爆炸?！?p> “在爆炸發(fā)生后，他誘導石匠學徒去舉報朗普洛克勒，讓護衛(wèi)者認定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同時，他綁架了贊提普，又使得朗普洛克勒喪失了一天的記憶，這讓他無法為自己辯護?！?p> “贊提普卷進這件事情的可能性有多大？”第歐根尼問道，“很明顯，如果這一切有她的協助，計劃就會順利的多。而現在，她也不是被綁架，而是逃跑了?！?p> “一個老婦人策劃了這件事情？”德拉科有點難以置信。
“至少她知道歐克里德可能送錢來，不是嗎？她寫了信。”
“恰恰相反，她不知道?！睔W克里德插話道，“我剛剛問過朗普洛克勒，他說信上的字根本不是自己母親的筆跡，而且她前些天一直和他呆在一起，根本沒有什么寄信的事情。”他嘆了口氣，“我們都被設計了，從一開始他們就在利用我?！?p> “這個幕后黑手的心思縝密，計劃環(huán)環(huán)相扣?！睔W多克索分析道，“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十分熟悉那個石匠工坊的構造，甚至比它的主人還要熟悉?！?p> “而這種人并不會太多?！睔W克里德接口道，“那個院子是蘇格拉底以前的家，他沒什么親戚，也不怎么在家招待朋友?！?p> ……
亞里士多德和赫米阿斯剛剛走到學園正中，就看到幾個打扮特別的人——他們都裹著羊皮斗篷，羊毛露在外面。阿里斯塔努努嘴，“那群麥加拉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群羊?！?p> “嘿！歐多克索的兒子阿里斯塔！”那群人中一個頭發(fā)稍長，一邊帶著耳環(huán)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你想出那個問題的答案了嗎？”
“他就是歐布利德斯?！卑⒗锼顾α硗鈨扇苏f，“瞧他那趾高氣揚的樣子！”
歐布利德斯已經來到了他們面前：“兩位新朋友，你們好。我是米利都人歐布利德斯?！?p> “阿索斯的赫米阿斯，這位是斯塔基拉的亞里士多德?！焙彰装⑺购喍痰卣f。
“亞里士多德？我聽說你很善于觀察？你的朋友對你的洞察力贊不絕口！”歐布利德斯指了指阿里斯塔說道，“我倒有一個問題向你請教?！?p> “我洗耳恭聽。”亞里士多德微笑著說。
“你看，一個人有很多頭發(fā)，如果拔掉一根，那么他還有很多頭發(fā)，他不是禿子?！睔W布利德斯大聲說著，“而再拔一根，他還不是禿子。那么，如果拔掉一根頭發(fā)并不會讓一個不是禿子的人變成禿子，那為什么只要不停地拔下去，那個人就會變禿呢？到底要拔多少才能讓一個人成為禿子？”
阿里斯塔和赫米阿斯都感覺頭暈腦脹，對方的問題聽起來毫無道理，但又很難找到一個方法去解答。亞里士多德卻仍然保持著微笑，“我想我可以嘗試為你解答?！?p> “哦？”這個回應顯然出乎歐布利德斯的預料，他提起了興趣。
“我想你們應該學過修辭學，對語句的主詞與謂詞并不陌生?！眮喞锸慷嗟虏换挪幻Φ卣f著，“我們知道，在謂詞中有這樣一類，它們表述的是主詞的數量，另一類是表述主詞的性質。比如，一根頭發(fā)是表示數量，而禿頭是表示性質。”
“我們定義某一種性質，并不是嚴格按照數量多少去定義的，比如白，到底多白算是白色呢？雪是白的，墻是白的，人的皮膚也是白的，但它們的顏色并不是毫厘不差。”亞里士多德接著說，“我們做出對性質的判斷依賴的是我們的感覺，而不是計算。感覺是模糊的，而數學是精確的。這兩者本就分別處理不同的問題。因此，你當然可以定義，五千根頭發(fā)以下的人是禿子，或者四千根，這僅僅是一種數量上的規(guī)定，用來吻合我們的感覺而已?！?p> “呼——”阿里斯塔終于舒了一口氣，他感覺“谷堆”的悖論也可以這樣解決，既然“成堆的”也是一個人為規(guī)定的性質，那它具體有多少粒谷子其實并不重要啊！
“精彩的解答?！睔W布利德斯并沒有顯出失望的表情，相反他的眼神閃耀著興奮的光芒，“亞里士多德，謝謝你，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旗鼓相當的敵人。”
?。ㄗⅲ汗榷雁Ｕ?，禿頭悖論等一系列利用無法精確定義某個概念而造成了困難被稱作連續(xù)體謬誤，是一種非形式謬誤?，F代模糊數學，多值邏輯等的發(fā)明會處理這些問題。但在古代的語境中，單純的范疇劃分就可以給出一個符合常識的解釋，而非從形式上去解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