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結(jié)盟者

　　潘梅尼斯的指令剛剛下達，一隊騎兵就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的山坡上。他們迅速地排開陣勢，向底比斯軍隊發(fā)動了一次沖鋒。底比斯人兩面受敵，很快處于劣勢。

　　潘梅尼斯被人扶著爬上了戰(zhàn)馬，他的一只手始終低垂著。在馬上，他一直避免移動肩膀，盡量不讓人發(fā)現(xiàn)他受了重傷。以他為中心，底比斯圣隊的勇士們圍成一個方陣，向著敵人薄弱的一側(cè)突圍。

　　但格里魯又殺了過來。他的紅袍更加鮮艷，精神也更加亢奮。他的馬換了一匹，長矛和劍也不是原來的，但他的動作依舊敏捷兇狠，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擊倒了兩名圣隊的士兵。

　　潘梅尼斯感覺到一陣眩暈：可怕的戰(zhàn)士，突如其來的援軍，城中不知根底的智術(shù)師，這三者的結(jié)合對他的先頭部隊來說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他看到，色薩利人的建制已經(jīng)完全被打散，只有底比斯圣隊可以保持堅強的意志，但他們的人數(shù)也在不斷減少。

　　“咚、咚、咚?！币魂噾?zhàn)鼓聲傳來，無數(shù)黑影出現(xiàn)在曼蒂尼亞南方的地平線上。格里魯遠遠地看到那些軍隊，虛晃一劍便沖出了敵陣。

　　“是將軍！”潘梅尼斯看到了最前方的戰(zhàn)士們手中那超出一般規(guī)格的長槍，以及他們盾牌上的梅花形紋章。那是底比斯人的標(biāo)志。伊巴密濃達率領(lǐng)的大軍終于到達了戰(zhàn)場。

　　格里魯和他的戰(zhàn)友們并不戀戰(zhàn)，他們收攏隊伍和側(cè)翼的援軍集結(jié)在一起。他們現(xiàn)在成了人數(shù)劣勢的一方，而且剛才的戰(zhàn)斗并非毫無損失。

　　色費索多羅出現(xiàn)在部隊正前方，他的盔甲干凈整齊，身上更是連一個血點都沒有。他在雅典騎兵隊伍前高舉起左手，大聲喊道：“雅典人，敵人的進攻已經(jīng)失敗，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全體向后！”

　　他說著便催馬向著曼蒂尼亞西北方?jīng)_去，雅典的騎兵跟著他急速撤出戰(zhàn)場。底比斯的前哨部隊正要追趕，卻聽到了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喊殺聲。

　　西南方向，大隊人馬向著曼蒂尼亞沖來。他們舉著漆著朱紅色的盾牌，上面畫著大大的“拉姆達”字母。這是斯巴達人的軍隊。在他們的旁邊行進的，是埃利斯人的弓箭手。

　　率領(lǐng)這支隊伍的正是斯巴達王阿爾克西勞二世，他的頭上沒有戴那頂黃金的頭冠，而是戴著與斯巴達重步兵一樣的朱紅色羽毛裝飾的頭盔。他的前額被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出上次受傷的痕跡。

　　伊巴密濃達沒有輕舉妄動，他看得出這只隊伍集合了兩個城邦最強的戰(zhàn)力，而自己的先鋒受挫，已經(jīng)影響了士氣。他默默地將隊伍后撤，讓開了通往曼蒂尼亞的大路。

　　就這樣，伊巴密濃達在曼蒂尼亞東南方駐軍。斯巴達人進入了城市，并將一部分軍隊安置在曼蒂尼亞下城區(qū)的田野里。只有雅典人拒絕進入城邦，他們堅持在西北方安營扎寨，只是向曼蒂尼亞城邦索要了補給。

　　戰(zhàn)爭的雙方陷入了暫時的平靜之中。伊巴密濃達提出交換陣亡將士的遺體，雅典人同意了。

　　色費索多羅和格里魯站在隊伍最前方，看著不遠處端坐在馬上的伊巴密濃達。格里魯發(fā)現(xiàn)，這位聲名顯赫的百戰(zhàn)名將似乎有些蒼老，雖然算起來他還不到六十歲。他的頭發(fā)和胡須都有些蜷曲，顏色變得花白，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皺紋。

　　“一只老了的獅子仍然是獅子?！鄙M索多羅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雖然要是單獨格斗，他不一定是你的對手，但論起行軍作戰(zhàn)，我們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p>　　格里魯點了點頭，他對伊巴密濃達充滿了尊重，同時存在的，還有好奇。現(xiàn)在，這位統(tǒng)帥提馬走到二人不遠處，用洪亮的聲音向他們說道：

　　“維奧蒂亞、阿卡迪亞聯(lián)盟的統(tǒng)帥，底比斯的伊巴密濃達向雅典的統(tǒng)帥致意！”

　　“向你致意！統(tǒng)帥！”色費索多羅向前跨了一步，“不過我不是雅典人的統(tǒng)帥，只是這一小隊騎兵的首領(lǐng)?！?p>　　伊巴密濃達看著眼前的這個有些瘦削的小個子騎兵，他帶領(lǐng)的隊伍大概只有百人。他越過了色費索多羅的頭頂，看向身披紅袍的格里魯，這時他的袍服還沒有來得及更換，沾著斑駁血跡的部分，已經(jīng)成為黑色。

　　“你們是勇敢的戰(zhàn)士！”伊巴密濃達大度地稱贊著，“勇敢的戰(zhàn)士應(yīng)該魂歸故里！”

　　“底比斯人也是如此！”看到兩軍的士兵將陣亡者的遺體抬到中間，色費索多羅露出牙齒笑了起來，“將軍，希望我們將來不會在戰(zhàn)場上重逢。”

　　“我倒想當(dāng)面領(lǐng)教你們的戰(zhàn)術(shù)?！币涟兔軡膺_嚴(yán)肅地答道，“雅典人，不要令我失望?！?p>　　……

　　波達洛斯喜憂參半。一方面，他為盟軍的及時趕來而欣喜，另一方面，則是深刻地認(rèn)識到了自己與曼蒂尼亞在盟友心中的地位。此時，阿爾克西勞二世大大咧咧地坐在正中的位置，他摘掉了頭盔，露出了額頭上一道可怖的傷痕。

　　他的身邊是一個面容剛毅的中年人，看他的相貌不像拉卡代蒙人，倒有著科林斯人的高鼻梁。敘拉古的狄翁，他聽到人們這樣稱呼他，同時也從他的言談中了解到這就是那位敘拉古僭主的舅舅，現(xiàn)在的流亡者。

　　被稱為“占卜師”的青年吟游詩人坐在另一側(cè)，他毫無禮數(shù)，肆意著吃著桌上的食物。阿爾克西勞對他不以為意，狄翁倒是對他禮遇有加。他還是穿著那件有些破舊的亞麻布長袍，一雙赤腳隨意地踩在椅子上。他吃掉了桌上的一只烤雞，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又把一大杯酒灌進嘴里。

　　坐在他們下首的是兩個年輕人，他們一個溫文爾雅，一個沉默冷靜，相比那位“占卜師”，波達洛斯覺得這才是年輕人應(yīng)有的樣子。此時，那個個子較小的年輕人正高舉酒杯，向著阿爾克西勞二世吟誦著一段有名的祝酒詞。阿爾克西勞聽著，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波達洛斯覺得自己成為了現(xiàn)場中多余的人。他又想到了“占卜師”講述的那個故事，也許自己和曼蒂尼亞一樣，都是神明手中的小小玩物，只不過是強大城邦斗爭中的棋子。即使偶然撿到了神制造的圣物，也難免被處死的命運——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

　　當(dāng)那位叫做色費索多羅的演講家開始他的第二段頌詞的時候，波達洛斯已經(jīng)有些喝醉了。他朦朦朧朧地聽到有士兵進入大廳，向色費索多羅身邊的高大青年低聲說了些什么。高大青年眉頭略微一緊，輕輕拉了一下色費索多羅的衣角，后者停止了歌唱，轉(zhuǎn)頭與他交談起來。

　　“哈哈！”雅典人發(fā)出了一聲大笑，“尊敬的國王，親愛的盟友們，好消息?。　?p>　　酒至半酣的人們都望向他，只聽到色費索多羅說道：“雅典的大軍已經(jīng)到達城外！領(lǐng)隊的將軍是我們的騎兵隊長安提豐。”

　　“安提豐？”狄翁眼前一亮，不過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腰桿挺直了一些。

　　阿爾克西勞二世則不耐煩地呵斥了一句：“雅典人！你們的主將好大的架子！難道他不應(yīng)該親自來與我會談嗎？”

　　“我想隊長他很快就會到來。”色費索多羅答道，“畢竟，他身擔(dān)重任，必須事無巨細地安排好所有人?！?p>　　“那我們等等他吧，趁酒還沒有喝完！”阿爾克西勞又喝下了一杯酒，卻發(fā)現(xiàn)酒瓶里已經(jīng)空了，“曼蒂尼亞人，你們的酒瓶上有兩個洞嗎？”

　　侍者連忙送上好酒，阿爾克西勞卻不依不饒地嚷嚷起來：“雅典人，我還沒有跟你們算賬！當(dāng)我?guī)ьI(lǐng)大軍到達戰(zhàn)場的時候，你們剛好在臨陣脫逃！”

　　“那不是臨陣脫逃?！备窭雉斖蝗徽f話了，“陛下，我們的戰(zhàn)術(shù)目的已經(jīng)達到，應(yīng)該合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

　　“哈！”阿爾克西勞揉了揉眼睛，“我看你很眼熟，不是嗎，小子？你在我的隊伍里挨過鞭子嗎？”

　　“正是。不過我挨得是督導(dǎo)官的鞭子，而不是你的?！备窭雉攧C然說道，“我離開斯巴達的時候，您正在出征中，而我還不到參軍的年齡。”

　　“色諾芬之子格里魯?！卑柨宋鲃谥貜?fù)了一遍這個名字，“你讓我想到一個熟悉的人。原來我沒有想錯，你就是那個人的兒子?！?p>　　格里魯沒有說話，他平靜地看著對方。只聽阿爾克西勞長嘆了一聲：“斯奇盧斯（Scillus）淪陷的那天，我以為色諾芬死了，后來才知道他們?nèi)姨拥搅丝屏炙??！?p>　　“不，我的母親死在了那里?！备窭雉敵谅曊f道，“所以，并非是全家?！?p>　　“聽我說，孩子。我很愛你的父親，也同樣愛你?！卑柨宋鲃谡f道，“如果我們當(dāng)時做好防范，那里是不會被埃利斯人攻破的。哎，我說這些干什么呢！現(xiàn)在連埃利斯人都成了我們的盟友，他們還好好地呆在我的軍營里！”

　　“埃利斯人只是奉命行事，那場戰(zhàn)爭中，真正的統(tǒng)帥是底比斯人?！备窭雉斦f道，“是伊巴密濃達?！?p>　　“說的對！是伊巴密濃達！”阿爾克西勞咬牙切齒地說道，“在留克特拉，在斯奇盧斯，在斯巴達，一直是這個伊巴密濃達！”

　　“所以，面對伊巴密濃達的時候，我永遠不會臨陣脫逃?！备窭雉斨币暻胺?，語氣異常堅定，“我會讓他也嘗到失敗的滋味，讓他付出難忘的代價！”

　　“好！我相信你，孩子！”阿爾克西勞站了起來，舉起一杯酒，卻因為酒勁一下子上頭，立足不穩(wěn)，酒也灑出去一些。他看著格里魯大聲說道，“為了你的父親，干杯！希望你證明自己不愧為你父親的兒子！”

　　格里魯巋然不動，他舉起杯子，翻倒過來，清水全部流到地上?！拔以谲婈犞薪^不飲酒?！备窭雉斦f道，“如果沒記錯，這是你的規(guī)定?！?p>　　“哈！哈！”阿爾克西勞仰頭大笑著，“這是呂庫古的律法嗎？該死！我竟然不記得了？”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緊盯著格里魯，“聽著，小子。斯巴達人在戰(zhàn)場上可以飲酒，飲酒是為了更好的殺敵。這是我的規(guī)定?！彼ǘ粗窭雉斒种械谋?，“現(xiàn)在，倒?jié)M一杯酒，喝了它。這是命令！”

　　格里魯陷入了沉默，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把手伸出，抓向一旁的酒瓶，卻抓了個空。色費索多羅率先拿起了酒瓶，嬉笑著說道：

　　“尊敬的斯巴達王啊，現(xiàn)在格里魯已經(jīng)不是您軍隊里的一分子，相反，他是我的手下，是雅典騎兵隊的一員?！?p>　　“哦？”阿爾克西勞這才正眼看了一下這位小個子軍官，他瞇著眼睛，斜視著對方，“所以呢？”

　　“他的直接長官是我，所以應(yīng)該聽我的命令?！鄙M索多羅說得冠冕堂皇，“在戰(zhàn)場上只聽從自己長官的命令，這也是斯巴達的律法，沒錯吧？”

　　“我以為在這個戰(zhàn)場上，只有我是唯一的長官?！卑柨宋鲃诰従彽匕丫票畔?，卻沒有坐回座位，“看來雅典人不這么想？”

　　“雅典人愿意為盟友的勝利貢獻自己的力量。”色費索多羅友善地微笑著，“一切都是為了聯(lián)盟的勝利，而不是為了某個人的私欲。”

　　“看來雅典人已經(jīng)忘記了很多事情。”斯巴達王的面色陰沉，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上一次他們被拉卡代蒙人攻破城邦的時候，是我回絕了底比斯人的建議，保留了雅典衛(wèi)城?！彼鴥蓚€人，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p>　　“哈哈哈——”歡快的笑聲打破了現(xiàn)場的壓抑，“占卜師”阿里斯坦德一腳踢開了面前的椅子，歪歪斜斜地走過來：

　　“陛下，我們不如來商量一下……嗝……這個計劃吧！哈哈哈——雅典衛(wèi)城！”他一把拉住了阿爾克西勞的衣袖，“不如把這設(shè)定為下一個目標(biāo)？”

　　阿爾克西勞身體一晃，甩開了對方的拉扯：“不要以為你用神奇的手段治愈了我的傷勢，我就會成為你的奴隸！”他一把推開“占卜師”，“做你擅長的事情，不要插手我的作戰(zhàn)計劃！”

　　“啊！”一直沉默狄翁突然站起，他向著門口的方向張開雙臂，面露喜色地說道，“安提豐！你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