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東,保大坊
令朝中上下聞風喪膽的東廠就設(shè)在此坊內(nèi),坊內(nèi)有一胡同名東廠胡同,歷任東廠提督太監(jiān)大多將私宅安在這里,一是方便辦公,二是此處距離皇宮最近,魏忠賢掌管東廠之后自然也將私邸安在了此處,距離魏宅不遠處就是奉圣夫人的私宅,自從皇上允許客氏可隨時出宮后,客氏每個月十五都會回私邸待上一日。
今日朝會上圣上突然將內(nèi)閣大學士馮銓罷職抄家,召回孫承宗,令熊廷弼戴罪立功,此三件事沒有一件事先征詢或知會魏忠賢,令他極為不快,因此朝會一散就徑直回了私邸。
不料剛一回府,手下的東廠番子就前來稟報,前日派出去捉拿東林黨徒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人的東廠番子剛出京城就被錦衣衛(wèi)的人給攔下了。
“什么?被錦衣衛(wèi)攔下了?什么人這么大膽,田爾耕呢?”魏忠賢正一肚子不快,聞言更是大怒。
“回廠公,此事田都督也不知情。據(jù)東廠的番子回報,是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劉喬派人攔下的?!?p> “劉喬?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么?連本公的人也敢攔?”魏忠賢氣急而笑,臉色愈發(fā)猙獰。
“劉大人說是奉了皇上密詔,我們的人不敢違抗?!?p> “皇上的密詔?”魏忠賢聞言愣了一下,漸漸冷靜了下來,適才被怒氣沖昏了頭腦,竟沒想到劉喬如果沒有圣旨怎敢攔下東廠的人。
將東廠的番子打發(fā)走之后,魏忠賢來到府中的小花園內(nèi),獨自一人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飲,幾杯酒下肚后胸中的煩悶愈來愈盛,只覺得今日的酒菜沒什么滋味,將府中的廚子叫過來狠狠的打罵了一頓后才稍泄胸中的怒氣。
“陛下近來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魏忠賢將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后喃喃低語道。
自從十天前皇上在太液池落水,救上來之后整個人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皇上不喜歡看題本奏疏,現(xiàn)在每日都批閱到深夜,就連此前最喜愛的木工這些日子以來竟也完全放下了。不僅如此,皇上現(xiàn)在越來越不喜歡下面的人插手政事了,自司禮監(jiān)掌印王體乾被當眾責罰之后,整個宮中的太監(jiān)在皇上面前再也不敢多一句嘴。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魏忠賢當然不會想到現(xiàn)在皇上真是變了一個人,當然就算把真相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沒人會相信,因為真相就是這么匪夷所思。
就在這時,府中的下人悄悄走進亭子來,小聲稟報道:“廠公,奉圣夫人來了!”
“夫人來了?快快有請!”聽到奉圣夫人客氏來了,魏忠賢連忙起身前去迎接。
剛走到花園門口就看到客氏扭著柳腰款款走了過來,待看到魏忠賢一臉酒氣后,掩著鼻子輕笑道:“怎么獨自一人在家喝悶酒?是不是朝中又有人惹你生氣了?”
“唉,夫人不知,要真是朝中的人就好辦了?!?p> “怎么?還有人敢不把你這個九千歲放在眼里?難道是陛下?”客氏笑靨如花的說道。
魏忠賢苦笑一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客氏見他如此反應,怔了一下,將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問道:“真是陛下?”
魏忠賢瞥了一眼客氏身后的侍女,客氏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吩咐道:“你們在花園外等著。”
隨后攜起魏忠賢的手臂進了花園的亭子里,待坐下后立馬問道:“是不是陛下責罵你了?”
魏忠賢搖了搖頭,沉默了片刻后方才將近些日子以來皇上做的這些事一五一十的向客氏說了起來,說完后嘆了一口氣道:“夫人也知道,陛下以前對政事不感興趣,咱們做奴婢的替皇上分憂也是分內(nèi)之事。只是近來不知皇上為何向變了一個人似的,夫人有沒有發(fā)覺?”
經(jīng)魏忠賢這么一說,客氏開始回想這十天來皇上的變化,越想越覺得魏忠賢說得有道理,點了點頭道:“你這么一提醒,妾也覺得陛下像變了個人似的?!?p> 魏忠賢見客氏也有這種感覺,心中愈發(fā)不安,想了想說道:“是不是皇后又在陛下面前說我等的壞話了?”左思右想之后唯有皇后有可能令陛下改變,而且這事以前就發(fā)生過?;屎髲堟滩幌参褐屹t、客氏等人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以前甚至在皇上面前直指魏忠賢是趙高,請皇上將其逐出宮中。此事令魏忠賢、客氏極為惱怒,暗中指使朝中御史彈劾皇后張嫣不是國丈張國紀親生女兒,雖然皇上在其他事情上都聽之任之,但對皇后感情極深,絲毫不為所動。
客氏回想了一下?lián)u了搖頭,說道:“不像是皇后,這些日子以來皇上好像有意在躲著皇后?!?p> “躲著皇后?為何?難道陛下對皇后厭煩了?”魏忠賢先是一愣,后又大喜道。
“妾也不知為何,每次皇后去乾清宮請安,陛下都避而不見,說來也是奇怪,陛下此前從不在外人面前輕慢皇后的?!笨褪厦碱^輕蹙,心中也是對此感到疑惑不解。
“夫人,你日日陪在陛下身邊,定要查清楚陛下為何會性情大變,你我能有今日的權(quán)勢皆來自陛下,莫要讓陛下對我等生厭?!?p> “你不說妾也知道該怎么做。倒是你啊,往后多留著點心,惹陛下不高興的事莫要去做,想想你那些前輩們,王振、劉瑾哪一個不是權(quán)勢滔天,皇上一句話還不是說殺就殺了,你可莫要走他們的老路。”客氏板起臉來警告道。
“夫人教訓的是”
傍晚時分,一隊甲胄鮮明的大漢將軍擁簇著一個年輕公子悄悄的從萬歲山上下來,這個年輕公子正是朱由校,他此番前往萬歲山正是想看一看那棵傳說中的“老歪脖子樹”,只有站在這棵樹下他才能清醒的感覺到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只有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如果這段時間不做點什么改變這個國家,那么二十年之后這個天下將不再姓朱,也不再是漢人的天下。
在萬歲山上靜靜的思考了半日,哪些事需要盡快解決,哪些事需要從長計議,只有將要處理的事情理出個輕重緩急來,才能從容去應對,好在一下午的時間足夠他將眼下迫在眉睫的幾件事理出了思緒來。在萬歲山上時尚不覺餓得一到了乾清宮肚子立馬餓的咕咕叫。
正想叫人準備晚膳,殿外就飄來一道柔媚的聲音“陛下回宮了嗎?”
朱由校聽到這聲音立馬皺了皺眉,感到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朱由校的乳母賜封“奉圣夫人”的客氏。
自從穿越到朱由校身上之后,這個客氏就一直陪在身邊,每日一大早就從咸安宮趕到乾清宮來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安排御膳,照顧的可謂無微不至,一點也不顧及皇后與殿里服侍的太監(jiān)宮女,而在場的太監(jiān)宮女也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暖閣外小太監(jiān)的回話還是將朱由校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回奉圣娘娘的話,陛下剛剛回宮,正準備晚膳呢!”
“陛下,妾身準備了您最喜歡的幾樣小菜,請陛下恩準奴婢們送進來?!闭f著人已經(jīng)來到暖閣門口。
“準了!”脫口而出的話讓朱由校瞬間想給自己一巴掌,嘴怎么就這么欠呢?
人尚未走近一陣香風先飄了進來,朱由校鼻翼忍不住動了動,“好誘人的香氣!”
“陛下剛剛大病初愈,今兒怎么想到去萬歲山了?山上風這么大,再受了風寒可怎么辦?”
客氏微微行了一禮,不待朱由?;卦捑妥孕姓玖似饋?,眉眼嗔怒的瞪了殿內(nèi)侍候的王體乾、梁棟、李永貞等人一眼,嗔道:“你們幾個奴婢也是,怎么不勸著點陛下?”
幾人連忙向客氏躬身請罪:“老祖太太息怒,奴婢們知錯了。陛下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都批閱奏疏直至深夜,奴婢們想著陛下今兒能去山上散散心對龍體也好?!?p> “哎,妾身是女人,朝廷的事妾身也不懂。陛下勤政愛民是好事,不過陛下還是保重龍體要緊!”說完一臉寵溺的看著朱由校。
“讓奉圣夫人為朕擔心了……”
“不說這些了,妾身今兒親手為陛下做了幾樣喜歡的小菜,陛下快來嘗嘗?!?p> 客氏笑靨如花般的從宮女手上接過一個竹鏤雕漆金食盒來,如變戲法般從中取出幾個精致瓷碟來。
碟是景德鎮(zhèn)御窯燒制的精美瓷碟,里面裝的是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食。
翠綠的是玉瓜,瑩白的是蝦仁,焦黃的是田雞腿,嫣紅的是鴨舌。
還有一碟冒著“滋滋”響聲的是炙蛤蜊,想是碟子下面有木炭烤著,以防涼了味道就差了。
還有許多朱由校就叫不出名字來了,不過聞著就好香,看著就有食欲!
客氏看著朱由校垂涎欲滴的模樣得意地笑了笑,又接過來一個食盒,從中端出一碗碗的湯來,有牡丹頭湯、蘑菇燈籠湯、瑪瑙糕子湯、月兒羹,還有玉碗盛的牛奶。
待湯頭都取出來之后又從另一個食盒里開始取各種點心。
各種碟碗盤足足有二十多種,朱由校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心想“一個人哪吃的了這么多?”
“陛下快嘗嘗,涼了就不好吃了!這都是妾身專門為陛下做的,都是陛下平時愛吃的!”
朱由校本能的吞了吞口水,看來人沒了身體的記憶還在,聞到美食的味道,肚子更餓了。
原來明朝歷代皇帝的御膳一般都是由光祿寺準備的。到了朱由校當上皇帝之后寵信宮中一眾宦官與乳母客氏,御膳經(jīng)常由各監(jiān)掌權(quán)的太監(jiān)輪流來辦,各太監(jiān)為討皇上開心,自然是要賣命準備,從民間搜刮各種美食獻給皇上,所費無算。
而朱由校最喜歡的自然還是客氏親自準備的御膳,宮內(nèi)稱之為“老太太家膳”。
客氏每日乘小轎來往于咸安宮與朱由校的寢宮,儼如嬪妃。
外廷御史言官每有看不下去的上疏“請出客氏”,早先朱由校還順著大臣之意讓客氏出宮,不過幾日之后就甚是想念派人再去將客氏接回宮里來。
以后再有人上疏,朱由校一并將上疏之人降職免官,幾次之后自是無人再提。
無論外間如何議論紛紛,朱由校充耳不聞,繼續(xù)寵惠有加,而客氏在宮中的地位愈加穩(wěn)固,有時就連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朱由校拿起一雙玉箸夾起一塊玉瓜準備嘗嘗,剛要送入嘴邊,殿外小太監(jiān)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皇后張娘娘駕到!”
朱由校連忙放下筷子說道:“快進來!”
很快,皇后張嫣頭戴三龍二鳳燕居冠,身著明黃色四合如意云紋對襟大衫,肩披深青色織繡五彩云龍紋對稱霞帔,儀態(tài)萬方的走進暖閣來,不料腳剛邁進暖閣陡然看見客氏也在這里,頓了一下,才又重新邁了進來。
“臣妾見過陛下!”張嫣緩緩施禮,一雙美目從桌子上的食物瞬間掠過轉(zhuǎn)而看向朱由校,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怨念。
怨念轉(zhuǎn)瞬即逝,待抬起頭時已是一臉微笑,“臣妾不知原來奉圣夫人也為陛下準備了晚膳,臣妾還惦記著皇上從山上下來之后肚子會餓呢!”
朱由校向張嫣身后跟著的小太監(jiān)看去,果然看見小太監(jiān)手里托著一個食盒。
瞬間一陣頭大!
連忙起身將張嫣托起來,笑道:“皇后來的正是時候,朕正準備用膳呢!”
張嫣看著桌上玲瑯滿目的美食笑了笑說道:“臣妾手拙,可做不出這桌美食,只準備了點粥與小菜,恐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朱由校尷尬的笑了笑,忙說道:“皇后說笑了,朕大病初愈正適合吃些清淡的?;屎鬁蕚淞耸裁?,快打開給朕看看!”
全然沒注意一旁的客氏已是銀牙暗咬。
張嫣身后的小太監(jiān)將食盒輕輕托起,然后從中取出一碗粥,恭敬的說道:“啟稟陛下,這碗粥是皇后娘娘從午時就開始親手熬制的,里面加了蓮子、燕窩、人參等補品,足足熬了有一個時辰,這幾樣小菜也是皇后娘娘親手準備的。”說完將粥和小菜一一端到朱由校面前,將客氏做的美食推到一邊。
朱由??粗√O(jiān)的舉動心里不禁贊嘆一聲:“好機靈的小太監(jiān)!”
“辛苦皇后親手準備了這么美味的粥和小菜,朕的肚子已經(jīng)咕咕叫了!”說著拿起一條玉羹舀了一勺送入嘴中。
“果然十分美味!”說完又接連喝了幾口,夾起幾道小菜配著味道不錯。
朱由校確實餓急了,三下五除二就將一碗粥喝的干干凈凈,幾碟小菜也風卷殘云般的掃完。
喝完頓時感覺肚子舒服了好多,將碗筷放下之后正好看到張嫣一臉驚訝的看著自己。
“朕一時竟糊涂了,忘記問皇后用過晚膳了嗎?”朱由校打了一個飽嗝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臣妾已經(jīng)用過了!陛下既然吃完了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說完行了一禮后竟直接轉(zhuǎn)身離去了。
朱由校望著張嫣離去時滿眼的疑惑心里一驚,“難道她看出來了?”
這邊客氏看著皇后離去的背影心里的怒火灼灼燃燒起來,但面上卻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來,恭敬的禮送出去。
待皇后走遠之后才轉(zhuǎn)身對朱由校說道:“陛下,妾身也要告退了,這些食物妾身就帶走了,等明日再為陛下?lián)Q幾樣新鮮的!”
“不用麻煩了,留下朕當夜宵好了!這些點心啊小菜之類的涼了口味也不錯。”朱由??粗@些美食不忍被扔掉,于是便留下當夜宵。
“是,陛下。那這些湯妾身就帶回去了,免得涼了陛下再吃壞肚子!”說完讓小太監(jiān)將湯裝回食盒里帶走。
回咸安宮的路上,身后的太監(jiān)小聲的問道:“老祖太太,這些湯怎么辦?”
“全部倒掉!”聲音陰森冰冷,全然沒有面對皇上時的溫柔與甜膩。
身邊的隨從瞬間噤若寒蟬,不敢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