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十八年五月,
春闈放榜了,國子監(jiān)上下一片歡騰,國子監(jiān)的學生只要參考,絕大數(shù)是能考中的,哪怕是吊個尾,只不過依舊還是有少數(shù)滿臉愁緒的,白游昌躲在自己的房間,頭發(fā)散亂,一臉陰郁。
顧開梅在丘壑別苑,和幾個學生,一同探討了一下今年春闈的試題,周游一臉春風得意,高天昊則面帶微笑,只在看向周游的時候,眼里閃過一絲不屑,一閃而過,除了周游本人,誰也看不出倆人之間有些齟齬。廖漢清和謝幡二人落了榜,不過二人本就是試水,而且經(jīng)過此次考試,頗有些心得,倒也不急于今年登科了,而范玠,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第一次參考便被隆昌帝欽點了探花郎,一舉轟動了整個京都,也震驚了國子監(jiān),十五歲的年紀,剛入國子監(jiān)半年不到,就探花郎了,,這大有前途啊,榜下捉婿的人繁多,這些日子,范玠被騷擾的不勝其煩,所以今日神情間有些委頓,完全沒有探花郎的春風得意。看到他,周游都不由得收斂了自己的高興,畢竟自己只不過是第二十名。
顧開梅掃視了一下這些學生,無論好壞,他們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都不負眾望,只是唯一缺席的白游昌,想到他,顧開梅皺了皺眉頭,白游昌是他親自教導出來的,他的心性如何他最明白,白游昌最好的去處絕不是官場,若是能留在國子監(jiān)當個助教老師卻是最合適的選擇。只是如今,這話還不能提,不然對他是莫大的打擊。
只是沒想到,顧開梅忍著不忍心提,別人提了,四門館的博士谷明秋,也有幾個弟子考中了,只不過論資排輩,總歸是低了顧開梅一籌的,一日,瞧見顧開梅唯一一個不太成器的弟子白游昌神色落寞,情緒不好的樣子,心中有了計較,于是,走上前,拍了拍白游昌:“游昌啊,不必如此沮喪,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來年再戰(zhàn)?!?p> 白游昌有些受寵若驚,忙起身行禮:“谷老師?!?p> 谷明秋摸了摸胡須,一臉笑意:“游昌啊,你的才學,老夫其實頗為欣賞,只不過大約不適合應試吧,不若正式成為國子監(jiān)的助教如何,我四門館正缺你這般有才能的助教?!?p> 白游昌看著谷老師一臉的笑意,心底一陣寒涼,一股怒意升騰,差點沖垮了他好不容易緩過來的心情,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怒氣,咬著牙道了句謝,便離開了。
谷明秋有些不滿,給他助教的機會,居然不知感激涕零,若是別人,能入國子監(jiān)當助教,怕是要笑醒了。
白游昌如同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著,腦子里想起谷老師的神情,即便是笑著,也充滿了施舍和輕蔑的吧;又想到如今家中,妻子滿臉不屑的神情望著自己,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他無能,罵他抱著丈人的大腿都這般無能,還有顧府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幾房叔伯和下人,看他的神情從來都是倨傲和不屑的,白游昌深感絕望,不由悲從中來。
正恍惚間,迎面撞來一個人影,倆人都被撞的頭暈眼花,來人叉著腰,怒喝道:“又是你白游昌,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沖撞了本公主,還不快跪下賠罪?!?p> 白游昌眼神終于聚焦,看清了來人,偏生想起那日六公主賜狀元酥的場景,心中升起一股懼意,只是這懼意還沒達心底,便被六公主的怒喝給嚇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屈辱和憤怒,眼睛不由得有些變紅,而耳邊依舊是六公主的嬌喝聲,還有命令身后的婢女上前壓住他,在那一瞬間,白游昌心中冒出一股惡念,管她公主王孫,消失個干凈才好,身體反應比大腦反應要快許多,在六公主的倆名侍女準備上前之時,白游昌忽的沖了上來,一把扯住六公主,和她一同落進了路邊一側的荷花塘,驚變只在一瞬間,等倆個侍女尖叫著喊人時,六公主被白游昌死死拽住,拉向水里。六公主頓覺絕望,白游昌不管不顧,一心尋思,也一心想拖上堂堂公主給自己陪葬,有公主之尊和他一同入葬,可比登科來的更風光。此時的他完全不去想后果是什么,抄家都是輕的。
六公主原本急匆匆地是趕去找謝幡的,謝幡就在不遠處的亭子里,所以第一時間就聽到了荷花塘邊的呼救聲,等看清情況,心下一沉,有一絲猶豫,但隨即想到若是六公主死在自家眼皮底下,只怕自家也吃不了兜著走,于是脫去外衣,跳入池中,游近了才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復雜,白游昌一只手死死抓著六公主,手都開始泛白了,二人都已經(jīng)沒了氣息,謝幡一個人救不了兩個人,也沒什么需要權衡的,肯定得救六公主,謝幡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白游昌的手掰開,自己差點嗝屁了,心里不由暗罵白游昌這廝瘋了,不再多想,趕忙扯過六公主,往岸邊游去。
等一番兵荒馬亂之后,六公主終究是醒轉過來,驚魂未定,而白游昌的尸體也被撈了上來,從別苑趕來的顧開梅,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子,眼眶微紅,不住地嘆氣。
后來,隆昌帝下了倆道旨意,其一,抄了白游昌的家,因白游昌無子嗣,加之顧開梅的求情,其家眷沒有處死,只發(fā)配邊疆,白游昌之妻因是顧家人,得以歸府寡居;第二道,是賜婚旨意,招謝幡為六公主駙馬,六月成婚。
六公主雖受到了驚嚇,死里逃生,卻也意外得償所愿,嫁到了如意郎君,都御靈去看她的時候,臉色都好得不得了,完全看不出是差點溺死的人,都御靈看她這幅樣子,也不忍心說什么打擊的話,她作為一個心理年齡三十好幾的人,能看得出來,謝幡絕對不喜歡六公主,六公主也不是他的菜,加上謝幡生性風流,十七八歲的年紀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三個通房了,六公主嫁過去,恐怕是一番天雷地火,絕對不是什么金玉良緣。不過或許他倆能來個先婚后愛,也說不準吧。
白游昌的身影,在六公主的鳳冠霞帔十里紅妝之下,逐漸淡去,京都再無人記得國子監(jiān)曾經(jīng)還有個少年神童白游昌。
隆昌十九年。
應國公府的老太君今年七十高壽了,這在整個九州也算是高壽了,所以應國公府決定大辦一次壽宴,老太君首肯了,整個國公府早半年前就開始為壽宴做準備了。
都御靈每回回府總見府里特別的忙碌,知道是為壽宴之事,也沒多問,直到壽宴前三天,父親來了份賀壽家書,老太君將高氏一房還有三房的人聚在一塊,商談三日后的事情,原本很尋常的流程,只是在最后,老太君說了句不尋常的話:“若是有一日我去了,老三,你需得帶著家中子孫給我送靈去?!?p> 此話一出,把屋里的眾人嚇得心中一驚,三爺都顯立刻站了起來,“母親,您說的這是什么話,母親高壽,正是福澤,必定福壽綿延,壽比南山的?!?p> 高氏目光沉了沉,也站起來附和:“母親,可是我等做的哪里不好,惹您生氣了,若是有不妥之處,還請母親指點?!?p> 老太君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驚詫:“老身只是說將來,你們不必驚慌,年紀大了,總該想些身后事,倒也不必如此忌諱,芳菲如今也定親了,來年便嫁出去了吧?”
高氏點頭,都芳菲坐在一旁,面露羞怯,見祖母看過來,站起身福了福。老太君看了看她,沒再說什么,視線轉向都禾纓和都岫煙,“你們姐妹倆也該定親了,高氏,早些安排,不必過于苛求家世,關鍵是人品要好,我們應國公府的女娃,不需要高嫁。”
高氏應是,都禾纓緊了緊手帕,都岫煙倒是只顧著低頭,不敢抬頭看。
老太君又看向高氏身旁低著頭不語的都御靈,朝她招招手:“來,安姐兒,來祖母這兒?!?p> 都御靈對這個老人家的話向來順從,因為她總能想起那個不太稱職卻護著自己長大的奶奶,“祖母?!?p> 老太君摸了摸她的頭:“安姐兒如今不去國子監(jiān)了吧?”
“回祖母,不去了。”
“在家可呆得住了?”
“還行的,祖母,在家自學也是一樣的,偶爾還能去國子監(jiān)找顧老師求教?!?p> “好好,好生待在家里才是正道,女娃娃讀書明理便可,不必和那些個讀書人爭什么名聲,五丫頭,若是讓你去越州,你可愿意?”
都御靈抬頭看了眼母親,母親輕輕點頭:“愿意的,祖母,去哪都一樣,只要不拘著我就行?!倍加`朝祖母笑了笑。
老太君被她齜牙咧嘴的笑給逗樂了,點點她的額頭,“敢情就怕祖母拘著你,罷了罷了,趕緊回去,祖母不拘著你們了,都回吧?!?p> 一行人全被打發(fā)走了,老太君這才緩緩起身,由身邊的嬤嬤扶著進了里屋,佝僂的背影,有些蕭瑟,似乎一下子老去了。
“常嬤嬤,等我去了,你就跟著老三一同回越州去吧,我已吩咐國公爺,好生善待于你?!?p> 常嬤嬤不由得紅了眼眶:“老太君,您說哪里去了,您好著呢,好著呢,奴婢永遠跟著您,您去哪奴婢就去哪?!?p>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背,不再言語。
未到秋天,榮華院內已是一派蕭索,和府中其他地方張燈結彩的喜氣格格不入。
過了幾日,便是老太君的壽宴了,這日,應國公府人頭攢動,應國公人緣不好,但應國公府的老太君,那是整個京都的老太君了,各家府中的當家主母,幾乎沒有不受過老太君教誨的,所以,老太君大壽,京都的達官顯貴們是萬萬不敢怠慢的。
這一日,隆昌帝還特特賜了壽桃山,從宮中一路招搖,進了應國公府大門,真真是圣恩浩蕩,應國公府山呼萬歲,才得以開席。
這一日,嚴貴妃得了隆昌帝的旨意,帶著七皇子前來賀壽,一直拉著都御靈的手,感情甚篤的架勢。
這一日,老太君,盛裝出席,疲憊衰老通通掩蓋于厚重的脂粉之下,無人發(fā)現(xiàn)。老太君是個象征,至于老太君本人是否安好,眾人是管不了的。高氏剛剛產(chǎn)子,府中事宜暫且由秦姨娘代管,借著這次壽宴,很是刷了一波存在感。
這一日,幽靜的冷香宮中,久病的高啟,終于支撐著自己走到院內,親手殺了那個虐待自己的惡毒侍女,將被關在小屋里的邕嬤嬤放了出來,邕嬤嬤抱著他痛苦不已,強撐著病體,給主子準備吃食,惡毒侍女的死震懾了其他的仆從,無人敢上前,后來有人跑去告密,隆昌帝收到了冷香宮的消息,隨意的掃了一眼,不勝在意,不過聽聞高啟差點被惡仆餓死,有些怒意,無論如何,那也是皇家子嗣,豈容這些卑賤之人輕賤,遂下令清理了冷香宮的仆從,換了一批新的過去。新的人過去,自然知道個中緣由,再也不敢有什么怠慢之心,盡職盡責便好。而這恰恰好給了高啟培養(yǎng)自己的心腹一個機會,分給他的仆從都是宮中最底層的宦官婢女,最底層是最卑微的,也是最容易收服的,高啟的逆襲之路正式拉開。
這一日,京都夜晚煙花璀璨,應國公府蓬蓽生輝,燦若星辰,是應國公府最榮耀的一天,也是整個大晉王朝最美好的一天。
一個月后,清晨,榮華院,常嬤嬤照常進了內室,伺候老太君起居,只是今日,常嬤嬤發(fā)覺內室有些不同尋常,等她走近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老太君?。?!”
不出須臾,整個應國公府便傳開了,老太君歿了。
高氏剛剛出了月子,聽到消息,不由得頭暈目眩,一時有些怔忪,好在趙嬤嬤提醒,才勉強支撐著出來主持大局,老太君歿了茲事體大,不再是秦姨娘可以操持的了。自然而然地收回了她的協(xié)理權,秦姨娘恨得牙癢癢,卻也無可奈何,若是此時鬧,自己失了理,還要被人指責婆母剛去,便爭權奪利,名聲不好。
誰也沒想到,才給老太君賀了大壽,便又得參加喪禮,一些拮據(jù)的貴族世家不由得暗自腹誹,老太君是特特熬過大壽才去的嗎?好給自家收倆回禮。
世人如何感慨老太君這剛過完大壽就去了,有多么不吉利多么古怪,應國公府眾人都老老實實的操辦著喪禮,老太君積威深重,無人敢不敬。秦姨娘更是心有戚戚,老太君去了,誰來照看她,若不是看在她是老太君娘家人的面子上,自己也不可能在府里如此得勢,就連高氏也不敢隨便跟她起沖突,誰知道老太君會不會護著她,事實上呢,老太君是嫡支,她不過是庶侄女,本就不親厚,老太君也不是很喜歡自己的性格做派,根本不會偏袒她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罷了,老太君也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喜好苛待了娘家侄女,所以高氏才投鼠忌器,受制于她。如今老太君沒了,高氏再也不需要顧忌了,自己只怕是要吃苦頭了。
高氏此刻完全想不到如何對付秦姨娘,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老太君昨夜秘密召見了她,她看到老太君手邊放著一瓶藥,紅色的瓶身,沒寫什么藥,但直覺給她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高氏很忐忑,“母親?!?p> 老太君微微睜開眼,見她眼角時不時看向那瓶藥,扯了扯嘴角:“這是我的安神藥,不吃睡不著了。高氏,你可知我為何見你?”
高氏點點頭又搖搖頭,老太君繼續(xù)說道:“都家危矣,應國公府危矣,這大晉朝也危矣。高螢,跪下?!?p> 都昊去年回府時有稍微和她說過一些,心中早有準備,撲通跪了下來:“母親,您說?!?p> “榮耀背后盡是殺機,如今我應國公府有多光鮮,將來覆滅的有多悲慘,高氏,你可愿都御靈嫁入皇室?”
高氏抬頭望向老太君,老太君目光深沉,是多年來沒有的凌厲,“母親,兒媳不愿?!?p> “那就好,安丫頭早年不懂藏拙,過于高調,又自小銜血玉而來,與眾不同,乃是應國公府的異數(shù),應國公府賞無可賞,那便只有殺了!世人只道成為皇親國戚無上榮光,可多少代血的教訓告誡我們,皇親國戚的下場是滿門抄斬,高氏,安姐兒不能留了?!?p> 高氏惶恐:“什么?母親,您是說您是說!!”
老太君見她一臉驚恐,便知高氏大約是想差了,隨即冷哼道:“愚蠢,這么些年,你越發(fā)的蠢了,早些年和秦氏相爭,落下病根,那是你咎由自取,好在秦氏膽子不大,不然哪有你做主母的地方,早被她掀掉了。要不是前些日子安姐兒點醒了你,你怕是還沉浸于和秦氏較勁之中,到如今,也怪不得昊兒不跟你說全部,今日過后,府中上下就全交由你了,安姐兒必須送往越州,輕易不可入京都,至于其他人,老婆子我便是想做安排,也身不由己了。這就全憑你這個當家主母來安排了?!?p> 高氏對自己方才一時的想左有些羞愧,又覺得當著嬤嬤的面被罵愚蠢有些沒面子,“多謝母親提點,這事國公爺也跟我提過一些,安姐兒和明慧年歲小,去越州倒也沒什么,只是芳菲婚期將近,禾纓和岫煙倆人年歲又到了,還沒來得及定親,這可有些難辦?!?p> 老太君淡淡一笑,擺手讓高氏下去:“罷了,你去安排吧,愿意跟老婆子我回去的,老婆子自然護佑她們,不愿的,也隨他們去吧?!?p> 高氏告退離去,走在路上,總覺得老太太話里有話,可又不敢多問,在她眼里,一直覺得老太太總是疑神疑鬼,想得太多,總不把她這個郡主當回事,明明宮里還有姑母撐腰,應國公府就不該如此小心謹慎,只是國公爺說什么便是什么吧,她早些年的銳氣早就被府里婆母的威壓和妾室的挑釁給磨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