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不是三妹妹嗎?”
女子腳步一頓,轉(zhuǎn)頭向著從暖房里走出來的人笑道:“大姐姐怎么在這呢?”
來人有一張小圓臉,肌膚微豐,眉毛有些短,笑起來有兩個圓圓的酒窩,觀之可親可愛?!扒靶┤兆痈赣H在暖房里栽了一批花苗,我就過來看看。倒是阿辛不怎么常出來走動,這是要去哪兒?”
孟媛辛有些無奈地笑道:“不比大姐姐有閑心,還親自來伺候花草替伯父分憂。我這是要去前廳,父親找我?!?p> 孟家大姑娘孟媛艾聞言眼神頗有些憐惜,上前兩步輕輕握住孟媛辛的手指,關(guān)切地問道:“二叔也真是的,明知道阿辛身體不好,有什么就不能吩咐下人傳個話嗎?!闭f著還側(cè)頭瞪了一眼:“你這小奴婢也是,風(fēng)這么大,不知道給你家小姐帶件衣裳嗎?”
阿驪低頭喏喏,不住地從眼角瞟著孟媛辛。
孟家向來規(guī)矩大,前廳后院涇渭分明,且任何一個院子的男主人要找另一院的人敘事,必不能直接前往對方的院落,而是要將其約在書房談話。這也是為什么孟時渝分明是孟媛辛的父親,與其交談還不能直接到房中的原因。
孟媛辛心里清楚,這不過是大姐的隨口一句,于是便笑著打圓場道:“還是大姐姐疼我,我倒覺得日頭大,帶了披風(fēng)反而累贅,不如這般輕松自在?!?p> “你啊你,自己都是一院之主了,可不能這么好性子?!泵湘掳凉值仄沉怂谎郏斑@些下人就是懶省事的脾性,你不說他們才不會主動想呢,回頭再把你凍病了還得吃藥,到時候你可別哭鼻子?!?p> “哪比得上姐姐現(xiàn)在替大伯母管理息蘭院威風(fēng)八面啊。”孟媛辛失笑,神情里也難免多了點親昵,“我這小小的景輝院也沒幾個人,平時也沒什么好差事,讓他們松快松快也便罷了。倒是大姐姐現(xiàn)在治家有方,小妹拜服?!?p> 幾句話哄得孟媛艾心里舒坦了不少,短短的眉毛都快飛到天上去了:“阿辛嘴真甜。好了好了,那我就不耽誤你去前廳了,見到二叔記得替我請個安?!?p> “好嘞,大姐姐慢走?!泵湘滦镣裢穸ⅲ克椭湘掳谋秤跋Р灰姾?,眼底才翻出來一絲淡淡的涼意。
她這個大姐姐現(xiàn)在正在許親階段,孟時淵夫婦幾乎相看遍了同級所有人家的男子,猶嫌不夠,火急火燎地想著要和哪家高門大戶攀親戚。如今國喪未過,眼看著出嫁的日子一推再推,怕是面上平靜心內(nèi)焦急。這不,都忙著先讓孟媛艾學(xué)管家了。
可惜,孟媛艾此人眼高手低,自以為公允中正,實則內(nèi)心刻薄寡恩,處處想著顯擺自己的能力,就連下人都在背后議論紛紛,抱怨聲絡(luò)繹不絕,只是沒人敢提到主子們的面前。
孟媛辛低頭一笑,轉(zhuǎn)身道:“走吧?!卑ⅢP乖巧地上來扶住,主仆二人一時無話。
半晌,穿過了林蔭小道,眼前出現(xiàn)了前院的小門。
“父親可是在書房?”孟媛辛側(cè)頭問道。
“正是?!卑ⅢP抬眼看了看自家小姐,“老爺一從外面回來就進了書房,沒多久就吩咐人喚小姐過去了,就連元亭少爺都沒讓進。”
說話間,二人面前就出現(xiàn)了書房的后門,孟媛辛停下腳步,想了想,側(cè)頭吩咐了阿驪兩句。見小侍女點點頭,轉(zhuǎn)身安靜離去,她這才理了理鬢發(fā),款款上前扣門:“父親,女兒來了?!?p> 屋內(nèi)一片安靜。孟媛辛斂眸,眼底滑過一絲深意,復(fù)又揚聲道:“父親,女兒進來了?!闭f罷,這才輕輕推開門,閃身進去。
“啪!”
一聲脆響,茶杯在地面上四散分裂。孟媛辛面色快速劃過一絲冷意,又轉(zhuǎn)為懵懂和不解:“父親?”
看著女兒無辜而震驚的模樣,孟時渝只覺得心頭火起,咬牙切齒道:“向孟元諶投誠,這就是你的好主意?”
他快步上前,一向儒雅隨和的面皮幾乎要撕裂開來,眼底火苗躍動,一把捏緊孟媛辛的手腕,惡狠狠地道:“這人分明就是一匹餓狼,你卻叫我前去向他示好,若不是他今日正巧進宮,為父聽他那小廝說了只字片語,幾乎就要斷送自己的前途?!?p> 室內(nèi)光線昏暗,窗門緊閉,仿佛怕人竊聽到半分聲音。陰沉沉的視線里,孟時渝的面色沉重如鐵。孟媛辛一驚,快速轉(zhuǎn)動起眼珠。說了什么?難道自己猜錯了?還不等她想出問題所在,下頜又被人捏住,被迫對上充滿懷疑的視線。
孟時渝冷冷道:“難不成你是打算令為父倒戈,隨后不顧孟家,爬上那孟元諶的床不成?”
聞言,幾乎是一瞬間,孟媛辛渾身爆發(fā)出極強的悲憤,雙眸幾乎充血一般,眼尾艷艷的紅,原本瑩潤潔白的臉色也涌起一團火,朱唇更是微微顫抖,貝齒幾乎都要咬合不住。見狀,就算是急怒攻心的孟時渝也不禁嚇退了半步,無意識地松了手。
“父親何至于侮辱女兒至此?女兒身為孟家人,自然事事以孟家利益為先,父親怎會疑心女兒是要買了孟家向他孟元諶求歡?即便是女兒年少無知,曾對其有過心儀之想,但如今、如今女兒這樣的身份,如何還配……”前半句字字如刀,滿是冤屈和不平,后半句卻忍不住泣不成聲,銀牙緊咬,渾身顫抖,“女兒一心為了父親,為了我父女不再屈身于大伯父之下。那孟元諶來勢洶洶,光是這些天明里暗里下了我們多少面子,擺明了就是要孟家完全歸順在他掌心。父親,您捫心自問,從情理、從能力,孟家現(xiàn)在可有人能抵他一擊之力?若對方強行插手,誰又能阻攔他大搖大擺地入駐我京城孟家的主位?”
孟媛辛幾乎聲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室內(nèi)一時陷入了靜默。孟時渝臉色陰的能滴水,二人相隔幾步遠,彼此僵持地對視。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女兒的眼眶里顫巍巍地落下一滴淚,久到父親緩緩松了臉色嘆了口氣。
“起來吧,為父也是一時情急。”孟媛辛低著頭不言語。
腳步輕響,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半攙半抱了起來:“辛兒何必妄自菲薄,你如此聰慧美麗,當(dāng)然是為父的驕傲?!?p> 孟媛辛不情不愿地抽出手帕拭去了眼淚,眼底好似有化不開的委屈:“父親……”
“好了好了?!笨粗湘滦了敉舻男友?,孟時渝也明白自己太過沖動,不免憐惜地說道,“是為父的不對,不該沖你發(fā)火,辛兒原諒父親,好不好?”
三言兩語地安慰過后,談話終于轉(zhuǎn)入正題。
“……所以,那小廝對父親說孟元諶和東廠還有往來?”孟媛辛皺著眉,一邊摘下被眼淚打濕的面紗,一邊奇道,“這就怪了,那東緝事廠可是陛下手底下的惡犬,向來眼高于頂,怎會看得上他一介毫無官身的白衣?”
“說得正是,我也覺得其中必有古怪。”剛想伸手去摸茶杯,卻想起來它早已被自己一氣之下砸碎,孟時渝不禁有些訕訕,“咳,為父是覺得,孟元諶能與東廠和平相處,必然是與其達成了什么交易。再想想這些天他有意無意的忽視,或許……他根本就沒想接管我們,而是要把我們作為餌獻給東廠求榮?!?p> 這番言論聽得孟媛辛面色凝重,她垂著頭想了想,忽的開口道:“可是父親,若按您所想,東廠又能從我們身上獲利什么呢?”
孟時渝一怔。這點他到還沒想清,畢竟僅僅是設(shè)想自己家被那不擇手段的東廠盯上,就足夠讓人膽戰(zhàn)心驚,心亂如麻。
“女兒不才,也曾試圖盤點朝局各方勢力,其中這東廠最為令人捉摸不透?!泵湘滦撂?,將一縷鬢發(fā)掖入耳后,衣袖垂落,露出一段手臂白皙細膩,“偌大一個特務(wù)機構(gòu),距離皇權(quán)中心最近的位置居然坐了三個人?!?p> “三個人?”孟時渝皺眉,“不是只有陛下貼身伺候的九公公一人嗎?”
孟媛辛搖了搖頭,放下手臂在桌上點畫起來:“第一人自然是提督大人,陛下信重,又有從龍之功。若說先帝在位時東廠還只是只無腦撕咬的獵犬,在這位九提督的手下已經(jīng)變成了靜默潛伏的惡鬼,有條不紊,各司其職,所有在朝在野有名望的人,幾乎都置身于東廠這張龐大的情報網(wǎng)下。若無異動則罷,若有便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殺器。”
“第二人則是九公公的養(yǎng)女,鳳藻宮貴妃娘娘的親妹妹,昔年太子伴讀扶麓扶掌事?!?p> “等等?!泵蠒r渝打斷了她,“這個人我倒也聽說過一二,為人神秘莫測,但是不受九公公重用,不過是放在東廠里做樣子的一枚棋子罷了?!?p> 孟媛辛聞言一笑,眼底好似春花秋月般纏綿,細看卻是朔風(fēng)冬雪般冰冷:“女兒可不這么認為。父親試想,但凡出身卑賤,卻又一路不聲不響地走下來的人,哪個真的是毫無城府任人擺布?這位扶掌事也算女中豪杰,多年來受盡嘲諷卻一聲不吭,硬是頂著太監(jiān)之女的名號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其心機、手腕、乃至野心均絕非池中之物,提督大人的打壓也無濟于事,陛下照舊得用這把磨得光亮的殺人刀。那漠北軍通敵一事,父親難道不知?成未名一千一百個冤枉,都抵不過人家照著陛下的心意,輕輕巧巧就栽贓下去的帽子。要說她與郡主可算是自小交好,現(xiàn)如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此冷心冷情的人物,在東廠內(nèi)部根深蒂固是指日可待之事?!?p> 孟時渝沉吟:“如此說來,和孟元諶合作的該是這兩位了?”
細白的手指停下,腕底壓著一節(jié)翻折起來的衣袖,孟媛辛垂眸,眼底波光晦暗不明。是?不是?哪是他們坐在書房里三兩句話就能猜出來的呢?到底還是地位太低,距離權(quán)力中心太遠,多少事都是后知后覺,就連個準(zhǔn)確的消息都要半蒙半猜。
她快速瞟了一眼同樣陷入沉思的男人,現(xiàn)在只是聽聞孟元諶要與東廠聯(lián)手就嚇破了膽,還想著要推翻大伯父成為京城孟家的主人?孟媛辛挪開眼眸,嘴角挑起一絲不屑。歷來富貴險中求,父親,既然是互相利用,您可別怪女兒。
“我看未必?!?p> 孟時渝從思緒中掙脫出來,有些怔然地對上女子含笑宛然的眼眸?!懊显R雖頂著半個皇親的名號,但從血緣關(guān)系上來講畢竟淡薄,這兩位還不至于真的把他放在眼里。想來應(yīng)該是授意某位有司與其接觸了一下,那位小廝不也只是說他頻繁地跑去東廠,可沒有說哪位大人物真的親自接見了么?”
“可即便如此,孟元諶能同時搭上禮部和東廠兩條線,卻又對我們避而不見,這其中的古怪之處甚多……”
孟媛辛收回了手,慢慢地撫平衣袖,動作輕柔矜持,話語里卻冒著逼人的寒氣:“可是父親,咱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孟時渝一愣。
“大伯和三叔是鐵了心要與孟元諶對著干,前幾日我大姐姐不是進宮尋路子去了嗎?皇后娘娘一次不見還能次次不見?這次太后喪儀,孟元諶可謂萬千職責(zé)系于一身,上接天子之令,下派朝堂之眾,這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心熱。大伯父他們禁不起挑撥,說不好就當(dāng)了誰的出頭鳥。到時候,父親難不成要與他們綁在一條船上等死?”
眼看著孟時渝神色猶豫,顯然是已被說服,孟媛辛微微傾身向前,語調(diào)柔和輕緩得似情人低語:“孟元諶不與東廠來往便罷,如今既已交上了手,斷沒有回頭的路。父親深謀遠慮,自然知曉權(quán)衡利弊,我大伯父他們絕對勝不過背靠皇室的孟元諶?,F(xiàn)在孟家正是需要父親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的時候啊?!?p> “哐!”門板驟響,陽光從門外隨一藍衣女子傾瀉而入,父女倆人均被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孟媛辛趕忙起身行禮道:“女兒不知是母親,給母親請安?!?p> 容氏隨意地掃了她一眼,也不叫起,也不回禮,只是板著張臉對孟時渝道:“老爺何時回來的,妾身竟沒能第一時間迎接,屬實失禮了?!?p> 孟時渝有些尷尬地起身,輕咳兩聲才道:“剛到,和辛兒說兩句話罷了,你來做什么?”
“老爺和辛兒談心,妾身本不該相擾。只是天色已晚,小廚房備了老爺喜歡的菜肴,還燉了一盞參湯。老爺奔波在外辛苦,妾身只是怕老爺一時誤了時辰用飯?!比菔蠈χ蠒r渝微微低頭,轉(zhuǎn)而平靜道,“若是有話要說,不如辛兒也來一起用飯,咱們飯桌上聊可好?”
孟媛辛忙道:“是女兒疏忽,竟拉著父親閑談忘記了時辰,還請母親贖罪?!?p> “罷了罷了,”孟時渝隨意地擺了擺手,掛上了笑呵呵的模樣,半點看不出之前的火氣,“是我糊涂,還叫夫人操心。夫人莫惱,為夫這就來?!?p> 他邊說著,邊幾步繞出了書桌,走到容氏身旁,笑瞇瞇地攬住了她的肩,隨后一頓,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回頭道:“辛兒要不也來一起用飯吧?”
“多謝父親母親美意,原該前去伺候父親母親用飯,只是坐了許久,女兒身上也有些乏累,想先去躺一躺,就不打擾父親母親了?!泵湘滦令^也不抬,言辭懇切中還帶著些許嬌氣,仿佛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女孩一般。
果不其然,孟時渝滿意地笑了笑,才道:“既然如此,那你快去休息吧,我和你母親就先走了?!闭f罷,當(dāng)先大步離去,容氏半絲眼風(fēng)都沒瞟向孟媛辛,也跟在身后出了門。三人誰都沒有提起地上碎掉的茶杯瓷片。
“女兒恭送父親母親?!?p>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孟媛辛這才直起身,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時已像冰一般清寒,天真爛漫的面龐微微扭曲,細看竟透著一絲隱隱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