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輯真的怒了,他問范云汐,臉上的傷疤是怎么來的,可是她不解釋,而且還溫婉地笑,說這只是小傷,等幾天傷疤自己就愈合了。
女孩子臉上的傷,怎么可能是小傷?這么長、這么寬、這么深的一條血痕,縱然結(jié)了痂,愈合了,也不可能不留疤。
她為什么還能笑?莫非她不知道,因為這條傷疤,她已經(jīng)不如以前美麗了?
她被某個蛇蝎女人毀了臉啊。
元成輯好想撫她的臉,安慰她,向她保證,“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可是他說不出這種深情到宛如言不由衷的做作之語。因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她是一個非常堅強(qiáng)的女孩子,她從不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柔弱。她總是在笑,笑得那么觸目,那么令人心碎。
元成輯覺得,如果自己對她表露關(guān)懷,對她反而是另一種層次的傷害。
所以他也什么都不說。只不過不說不代表不聞不問,更不代表不做。
元成輯能猜到,在這個班級里,能狠下心做這種事情的女生只有一個,那就是米依依。
她長了一張美麗的面孔,還擁有與生俱來的富庶與優(yōu)越。只有常年嬌生慣養(yǎng),宛如貴族公主的她,才會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才會甜笑著說一些焚琴煮鶴的混賬事。
元成輯做了決定,無論自己的舉動會造成怎樣可怕的后果,也無論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樣的后果,他也一定不會讓米依依好過。
當(dāng)然,他也不會什么都不查,就對米依依實施報復(fù)的蠢貨。至少在他進(jìn)行報復(fù)之前,要進(jìn)一步確認(rèn),劃傷范云汐的臉的女生,是不是米依依。
他不能傻到僅憑猜測就胡亂行事。
為此元成輯花了兩百塊從米依依的一個同寢室友的口中購買消息。他的猜測得到了確認(rèn),傷害范云汐的人真的是米依依。
學(xué)校圍墻前的大楊樹下,女生露出憐憫而無奈的神色,嘆息道:“范云汐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室友,在寢室里,她總是主動打掃衛(wèi)生,并且?guī)褪矣褌兇驘崴?。她從不抱怨任何事情,有時候還會耐心地給其他室友講題。她很好,但有的時候,越好的人,越容易遭人忌妒。華志昂的抽屜里藏了情書,是他準(zhǔn)備寫給范云汐的。這封情書被米依依發(fā)現(xiàn)了,所以范云汐遭了秧。米依依一口咬定,說范云汐勾引她的男朋友,就叫人按住范云汐,拿圓珠筆劃傷范云汐的臉?!?p> 元成輯冷聲問道:“米依依還對云汐做過什么?”
女生苦澀道:“暫時沒有,不過可以肯定,只要范云汐還在學(xué)校一天,她的日子就不會好過。米依依說了很多狠話,罵范云汐是一個賤人,婊子,甚至揚(yáng)言要弄死她?!?p> 元成輯給了錢,默不作聲,轉(zhuǎn)過身就走。
女生急聲說道:“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這些話是我告訴你的啊。我只想平安畢業(yè),米依依這種女生,我是真的得罪不起?!?p> 元成輯不回頭,只淡淡地應(yīng)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另外,謝謝你?!?p> 雖然俞縣七中很大,校園里有不少商店,出售許多生活用品,但沒有元成輯想買的東西。
元成輯當(dāng)天曠課翻墻出校,買了老鼠貼,去了縣城外的一棟廢棄的爛房子。
房子破破爛爛的,梁柱大多腐朽,黑漆漆的,有些地方還爬上了青苔。
房子里面,漆黑一片,老鼠四處竄動。
元成輯沒做思考,便把老鼠貼取出來,放到爛房子的門口,并在老鼠貼上撒上細(xì)碎的餅干做誘餌。
天黑之前,元成輯抓到了七只老鼠,全都被他裝在尼龍口袋里。
他準(zhǔn)備把這些活老鼠全都塞進(jìn)米依依的課桌抽屜,嚇?biāo)齻€魂飛魄散。
但很快的,元成輯覺得這樣不妥。老鼠最多只能嚇嚇米依依,并不能對她造成實質(zhì)的傷害。米依依這種女生,如果不受到實質(zhì)的教訓(xùn)與威脅,不可能學(xué)乖。
元成輯想弄一條活蛇塞進(jìn)米依依的抽屜,那條蛇最好能咬上她一口,這樣才能消自己的心頭之恨。
元成輯本身不怕蛇,但自己又確實不會抓蛇,便只能想辦法買蛇。可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哪里有賣蛇的地方。
元成輯最后沒弄到蛇,但他想到了好辦法,便是寫紙條恐嚇威脅米依依。
當(dāng)天晚自習(xí)下課,班上同學(xué)差不多都走完了,范云汐卻一直坐在座位上不動。
元成輯問:“云汐,你還不回寢室嗎?”
范云汐莞爾道:“我和你說了,別叫我云汐。”
元成輯問:“小汐,你什么時候回寢室?”
范云汐道:“我想安靜看會書再走,辛棄疾的詞很多,我還沒看完呢?!?p> 元成輯點(diǎn)頭道:“我陪你一起看?!?p> 范云汐甜笑一聲,又一次把那本《辛棄疾詞集》放到兩張課桌中間,兩個人一起看。
元成輯很喜歡和范云汐一起看書,他覺得這是莫大的享受。
可是今天他并不享受,心中只有濃濃的悲傷與怒火。
他看到一首《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里面有一句“娥眉曾有人妒”,翻譯是“只因太過美麗遭人忌妒”。
元成輯也認(rèn)為,米依依是忌妒范云汐,方才找借口對她動手。
女生的忌妒,的確可怕到無邊無際。
可是一個女生忌妒另一個女生的同時,千萬別忘了可能存在的、某個小男生的怒火。
快熄燈的時間,范云汐準(zhǔn)備回寢室,并且想邀元成輯結(jié)伴,元成輯拒絕了。
范云汐走后,元成輯把事先藏好的老鼠袋子取出來,并且寫了一張紙條,內(nèi)容是“如果你再敢傷害范云汐,我就放蛇咬你”。
他把老鼠袋子解開,同紙條一起塞進(jìn)米依依的課桌抽屜,并把抽屜緊緊合上。
做完這些,他感覺愉快極了。
他一想到米依依明早驚叫哭喊的樣子,就忍不住笑。
然而事實是,他做了最愚蠢的事情。
次日清晨,米依依沒有驚叫,也沒有哭喊,在她抽屜里亂竄的老鼠,竟被她一巴掌一個拍翻在地上。
她甚至捏住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的尾巴,將活老鼠當(dāng)玩具一樣懸在空中晃來晃去。
元成輯終于意識到,自己花一下午時間去抓老鼠,本就是徒勞之舉。
若強(qiáng)加一個邏輯關(guān)系,因為蛇蝎不怕老鼠,所以心里裝著蛇與蝎的女生,當(dāng)然也不會害怕老鼠。
元成輯暗中懊惱自己的失策,準(zhǔn)備另想辦法報復(fù)米依依。
然而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寫的那張紙條,已經(jīng)埋下了禍根。
元成輯再次找舒博幫忙,希望能弄一條蛇。他覺得,自己沒辦法搞定的事情,舒博未必沒有辦法。
他的想法是對的,舒博的確有辦法弄到蛇,只不過舒博幫忙有個前提,便是必須弄清楚整件事情的原委。
元成輯想到舒博對范云汐的凝視,心中些許遲疑,有些害怕舒博趁火打劫。但他一想到舒博之前爽快地幫了自己,便有了一絲僥幸心,希望舒博始終惦記著兩人友誼,便把范云汐的遭遇如實說了出來。
舒博聽完之后,冷冷問道:“你的報復(fù)方式就這么簡單?”
元成輯愣住。
舒博道:“華志昂也好,米依依也好,對付這種人的最好辦法就是一桿子打死,不然事情只會沒完沒了,到最后受傷害的人依舊是范云汐。”
元成輯忍不住捏緊拳頭。他不得不承認(rèn),舒博的說法非常有道理,無懈可擊??墒撬约翰]有對付米依依的實力。
舒博道:“要不這樣,我去找米依依談一下。如果談的順利的話,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如果不順利,那就只能好好打一場了。雖然我不喜歡打女生,但有的女生,的確是不打不行。”
元成輯重重點(diǎn)頭道:“謝謝你,舒博?!?p> 當(dāng)天晚自習(xí),元成輯清清楚楚看見,范云汐哭了。她的眼角有淚水,似乎非常傷心。
元成輯不能想象,被人劃傷臉都能溫婉而笑的堅強(qiáng)女孩,有什么事情能讓她悲傷哭泣?
范云汐哭了一整個晚自習(xí),眼睛哭得腫腫的,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變得更加難看。
晚自習(xí)下課,同學(xué)們都三三兩兩離去,范云汐卻不走,她坐在座位上繼續(xù)哭。
元成輯忍著心疼,小聲詢問道:“云汐,你怎么了?”
范云汐忽然大叫道:“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云汐!我們的關(guān)系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好到可以直接省姓叫名的地步!”
元成輯完全怔住。他認(rèn)識她差不多一個月了,卻從未見她發(fā)過火。仿佛她有著一顆永遠(yuǎn)淡薄俗世的出塵之心,所以她總能溫婉甜笑。
可是今天不一樣,她忽然哭了,發(fā)火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發(fā)生了些許坍塌。
原來她并不是超凡脫俗的仙子啊。九天上的仙子只會笑,笑得宛如幸運(yùn)女神,范云汐卻會哭,會大吼大叫,所以她也僅僅是普通的小女生。
元成輯心里有些慌亂,不知該說什么。
范云汐忽然大聲問道:“為什么!”
元成輯不解道:“什么為什么?”
范云汐擦著眼淚,紅著眼問道:“為什么要把老鼠放進(jìn)米依依的抽屜?為什么要寫那一張紙條?莫非你不知道,你這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害我?”
元成輯無言以對。
范云汐抽泣道:“你知道嗎。尖銳的筆頭在臉上劃動是什么感覺?好痛、好難過、好想哭,我沒做錯任何事情,卻為什么要承受這種折磨?我好不容易從失落與絕望中走出來,你又要把我扔回失落的深淵?我完全不敢想象,我今天回寢室,米依依又會對我做什么事情。把我按在地上扇巴掌?用煙頭燒我的手?還是直接用鋼針扎我?”
她哭著,每句話都充滿悲傷與絕望,仿佛她變成了即將步入地獄的苦命人。
元成輯的心在顫抖。他沒想到,自己的舉動竟會給范云汐帶來如此深層次的恐懼。
他現(xiàn)在該做什么?安靜看著她哭?抑或是陪著她哭?
元成輯沒哭??v然他心里宛如千刀萬剮,他也只能忍著痛,不流一滴眼淚。
如果他也哭了,她的世界會不會轟然崩塌?
元成輯想了好久,腦中無端浮出辛棄疾的詞句。于是他咬著牙,認(rèn)真說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范云汐的睫毛輕輕一顫,忽然大吼道:“你知道這兩句詞的意思嗎?你總是自以為是,不懂裝懂!”
元成輯沉聲道:“我的確不懂辛棄疾。如果不是你前段時間忽然拿出一本《辛棄疾詞集》,我或許根本就不記得以前還學(xué)過這個詞人的詞?!?p> 范云汐道:“不懂,就不要隨便吟誦別人的詞?!?p> 元成輯道:“但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確在尋那個‘他’?!?p> 范云汐安靜流淚,卻不說話。
元成輯道:“你害怕米依依再對付你,那就不回寢室吧?!?p> 范云汐怔住,問:“什么意思?”
元成輯道:“現(xiàn)在是九月,夜晚的氣溫不是特別涼,稍微咬咬牙,在教室里睡一晚也是可以的?!?p> 范云汐道:“我能在教室睡一晚,卻不能睡一年?!?p> 元成輯沉聲道:“可以的?!?p> 范云汐問:“天冷了怎么辦?”
元成輯道:“我可以把被子抱來教室,也可以替你添衣服,只要你不嫌棄我的衣服太難看?!?p> 范云汐問:“我洗澡怎么辦?”
元成輯道:“學(xué)校里有民房,也有一些悄悄對學(xué)生開房的賓館,我可以帶你去那里洗。”
范云汐道:“我沒有那么多錢?!?p> 元成輯道:“雖然我家不富有,父母都給不了我太多錢,但我會撒謊,有的時候,我隨便撒個謊,就能從父母手上騙來好幾百塊?!?p> 范云汐道:“我一個人在教室里會害怕?!?p> 元成輯道:“所以我留在教室里陪你?!?p> 范云汐道:“有你在我更害怕?!?p> 元成輯道:“我可以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p> 范云汐沉默,紅紅的眼圈里似乎有了些許期待。
元成輯認(rèn)真道:“我會一直陪著你。”
范云汐問:“真的?”
元成輯道:“真的?!?p> 范云汐不哭了。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忽然問:“我是不是變得很難看了?”
元成輯道:“是的?!?p> 范云汐問:“既然難看,為什么還要陪我?”
元成輯道:“因為我也長得難看。”
范云汐掩住嘴,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這件事說定,兩個人真的決定留在教室里過夜。
似乎范云汐目前面對的難題,真的迎刃而解了。
兩個人分別坐在教室的兩個角落,保持一個極其安全的距離各自睡覺。
傍晚的時候,窗外的風(fēng)聲綿長不息,哪怕窗戶緊閉,依舊擋不住無孔不入的涼意。
范云汐開始打噴嚏,似乎冷得不輕。
元成輯斬釘截鐵道:“我回寢室?guī)湍隳帽蛔??!?p> 范云汐拒絕道:“不要?!?p> 元成輯問:“為什么?”
范云汐道:“誰知道你走后還會不會回來?”
元成輯道:“可是沒有被子,你會著涼?!?p> 范云汐道:“這時候就該體現(xiàn)你的男士風(fēng)度,你該借一件衣服給我御寒。”
元成輯把薄薄的外套脫下來,小心翼翼搭在她的肩上。
范云汐輕輕哆嗦一下,小聲道:“還是有點(diǎn)冷?!?p> 元成輯思索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光膀子的話,我可以把里衣也借給你?!?p> 范云汐道:“還是算了,你若脫光,我反而更冷?!?p> 元成輯問:“更冷的人不應(yīng)該是我嗎?”
范云汐道:“你不穿衣服我會害怕,我一害怕就會背脊發(fā)涼,然后就會更冷?!?p> 元成輯問:“那我該怎么辦?”
范云汐道:“你過來一點(diǎn)?!?p> 元成輯挪動凳子,向范云汐靠近一點(diǎn)。
范云汐道:“我叫你過來一點(diǎn),不是真的‘一點(diǎn)’,你直接來我身邊?!?p> 元成輯端起凳子,摸黑走到范云汐身邊坐下。
下一刻,元成輯只覺胸口一暖,竟是范云汐直接湊到了他的懷里。
元成輯的身子一僵,瞬間變成木偶,一動不動。
范云汐道:“這樣就不冷了?!?p> ——這樣豈止是不冷,簡直暖到了心窩里。人的體溫與愛的力量,果真是溫暖無比。
元成輯這樣想,忍不住伸出手,想將她整個人抱住。
范云汐沒有抵抗,只是低語道:“你不準(zhǔn)有別的想法,不然我直接走,哪怕被米依依打死,也不和你在一起?!?p> 元成輯道:“我早已沒辦法再有更多的想法?!?p> 今晚的一切,如夢如幻,美妙溫暖,元成輯的確不會再奢求更多。
范云汐小聲道:“元成輯,你之前叫我什么?”
元成輯思索道:“小汐?!?p> 范云汐道:“不是這個稱呼?!?p> 元成輯道:“我還叫你云汐,但你不讓我這么叫?!?p> 范云汐道:“以后你就叫我云汐吧?!?p>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后面幾乎微不可聞。
元成輯聽到了,便回答道:“好的,云汐。”
范云汐沒再說話,像是睡著了。
元成輯不忍心打擾她,便也不說話。
黑暗的教室里,兩個人相互依偎,安然入睡,是多么美好的畫面。
元成輯在想,如果自己是一個畫師,一定畫出此夜此景;如果自己是琴師,一定彈出此夜此情;如果自己是詩人,一定寫出此夜此感。
只可惜他不是畫師,不是琴師,也不是詩人,只是一個沒有顏料、沒有音符、沒有詞匯的小男生。
所以他能做的,僅僅就是牢牢銘記這一抹溫暖。
而在他享受溫暖之時,仿佛聽見懷里的夢囈。她似乎在說“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