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千年古剎(四)
褚嬴爽快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不過心中仍有疑慮,只因凡是擅弈的棋手,或是好勝心強(qiáng),或是狂傲不羈,骨子里少不了的都是對自身棋力的自信。在不知對方實(shí)力的前提下,是不會請求讓先的,他請求讓先就是示弱的表示,此人若不是知道些什么,就是在心性上具有極高的修為。
褚嬴在此地扎根不深,平日又深居簡出,少與人來往,就是下面的人偶爾吹幾句牛,在別人眼中也是清風(fēng)過耳,笑話一句,可以說沒有外人知道他真正的實(shí)力,除非是故舊來訪,不過那是位年輕人,也就不會是那個道士,別的什么人,倒也不用畏懼。是以他心中雖有疑慮,卻并未詢問,何況在此時他的眼中,棋就是人,弈棋之人,一動一念,秉性脾氣在棋盤上展露無遺,看不看人都沒什么分別,只要是相識之人,看那人的棋只怕比看他本人還可靠些。
棋局開始,那少年有意隱藏自己的家數(shù),刻意回避著與褚嬴的關(guān)聯(lián),十之八九用的都是兩年來跑江湖新悟的招法,甚至早年間棋藝不甚成熟之時天馬行空的膽大,加之以此時心細(xì),竟有神效,這盤棋的靈動鮮活,竟是他數(shù)年來從未歷過的精彩。這其實(shí)得益于褚嬴的黑棋,黑棋雖然自始至終,掩藏著鋒芒,可白棋每一招攻勢,又能得到相稱的回應(yīng)。但不知不覺中,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棋,已經(jīng)收到了壓制,他想不通,為何黑棋只守不攻,他更不解的是,在只守不攻的前提下,黑棋竟還能保持著微微的優(yōu)勢,這優(yōu)勢不算大,總給白棋一種隨時可以翻盤的幻覺,如若不是知道屏風(fēng)那一側(cè)的人是褚嬴,少年真覺得這盤棋還有救。此時他品味黑棋的余味,驀然發(fā)現(xiàn),這局棋自始至終都在黑棋的掌控中,只是渾然天成,不見刀兵,竟如大道自然,既不吝嗇,亦未舍身,頗有天地共存之大氣磅礴。
“師父的棋又大進(jìn)了!”少年心中暗暗感嘆。
侍兒在少年跟前道:“客官,這里也不是緊要之處,你怎么長考起來了?”
“到我了嗎?”少年恍然從棋局中醒來。
“到你了,黑棋七之十四。”
“那就……五之七,尖沖!”
侍兒點(diǎn)頭道:“也只能走這兒了。”
褚嬴占據(jù)著微弱的優(yōu)勢,去試探對方的棋風(fēng),他發(fā)覺此人棋風(fēng)靈活,棋藝在南梁這個朝代,也是罕見,只是攻勢招法左沖右突,看似凌亂,又顯見成熟,拼殺焦灼之處,還能令褚嬴覺得有幾分似曾相識。
“白棋五之七,尖沖!”
這下褚嬴更覺熟悉,略一思索道:“是石蘭嗎?”
石蘭大出意料之外,轉(zhuǎn)而又一陣狂喜,跳起身來道:“師父,師父真是神目如電,明察秋毫。是我!”他已從屏風(fēng)那一側(cè)探出身來,喜不自禁,雙眸瑩瑩含淚道,“是我?!?p> 褚嬴只是一個猜測,內(nèi)心卻沒有一絲波動,只是眼見著一個活物生生撲過來抱了他一個滿懷,有些不知所措道:“這么巧,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巧?才不是巧!”石蘭尚且不能平靜道,“您知不知道,我為了找您,四個州縣的地皮都讓我踩薄了?!?p> 褚嬴掛著似有若無的一絲淺笑道:“你找我做什么?”
“不是吧,師父!”石蘭不可置信道,“您這樣說,實(shí)在是寒了徒兒的心??!”他本性疏朗,雖經(jīng)過兩年江湖有禮,漸熟人情,卻沒有染上絲毫乖覺的世俗,反而越發(fā)珍情重義,所以即使察覺了褚嬴的淡漠,還是抱著褚嬴訴苦道,“徒兒自小無父無母,有幸被無為山人收留,可他也早早的棄我而去了,如今徒兒在這世上,孤苦無依,只有師父您一個親人了,師父,您說,我不找您,找誰啊,您可不能無情的拋下徒兒不管了?!彼緛碇皇琴u慘,說到痛處,竟發(fā)自內(nèi)心的涕泗橫流,哭喊起來。
而此時的褚嬴,卻完全不能與他共情,只是聽他如此言語,又哭的慘絕人寰,好像面前的少年,真是因為他的拋棄才如此孤苦的,他雖覺得石蘭的深情厚誼來的突兀,卻不能不抱歉。他更想不到,自己在石蘭心中,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而在自己眼中,石蘭只是平生一個小友,甚至一年多來,他心中口中都沒有過一過這個人,如此想著,他更覺的虧欠。見石蘭聲淚俱下的慘狀,也顧不得怕臟,掏出帕子來給他擦淚。旁邊的侍兒見狀驚懼不已,東家愛潔如命,平日沾沾旁人的衣角都要擦上一擦,今日卻如此忘情,更讓他驚奇不已的是,他呆了呆神,支支吾吾的,卻沒有一句空擋讓他說話,此時他才趕忙道:“你就是那個無名氏石蘭啊,小人王復(fù),幸獲識荊,三生有幸??!”
這下?lián)Q褚嬴一驚道:“你說什么?”
“東家不知道,您不準(zhǔn)我們在本店談?wù)摯巳耍?,小的知道這個消息后,也就忍住沒跟您說。他就是一個多月前在至尊殿前,品棋大會上,人未到棋已至,享譽(yù)金陵城的圍棋國手石蘭啊?!?p> “哦?我倒是孤陋寡聞了,那棋原來是你下的?!瘪屹钋樗矔r轉(zhuǎn)冷道。
“師父,都是誤會,此事說來話長?!?p> 石蘭當(dāng)下便將他入京訪尋褚嬴的消息后的所見所聞,盡數(shù)道出。那日蕭綜在金殿之上,并未透露褚嬴的名字,可不過三日,在金陵城中,棋界名流之間,流言蜚語已是悄然流竄,十有八九都已默認(rèn)這個無名氏不是旁人,就是銷聲匿跡三年的褚嬴。要說在這金陵城中,坐談雖是盛事,終歸只是娛情怡性,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比起達(dá)官貴人那些大小逸事,哪里收了賄,哪里殺了人,誰家官升三級,誰家喜添貴子來說,都是不夠瞧的。就是褚嬴,一個被至尊貶謫的棋手,棋下的再神鬼莫測,也掀不起多大的風(fēng)潮,何況大家對褚嬴的名字諱莫如深,心里知道,也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起,因此更應(yīng)該小事化了,了了漸消。
可不巧的是,事情發(fā)生在這年節(jié)之下,勞碌了一年的臣民,不管是當(dāng)官的,做民的,跑路的,在家的,是男是女,或老或少,此時都徹底清閑起來。這人忙起來都不覺得人生漫漫,驟然閑散下來,好似一刻的光陰都難以打發(fā)。如此便多的是一群人閑聚在一起,吃喝玩樂,閑談有無。可年節(jié)下,再多的債務(wù),也要過了正月才好清算,再大的矛盾,也主張和氣生財,和和睦睦的結(jié)果就是大家不約而同的無聊無趣,偏生這時,就有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關(guān)乎朝野,但不沉重,雖是座談小事,談起來卻又風(fēng)雅,又有趣,說不得還夾帶些褚嬴,豫章王,梁武帝之間難以描摹的恩怨情仇,說起來都有聲有色,但個個神情又全是諱莫如深,越是這般,越引得觀者想探問一二,你不想說,他卻想聽,一時間,小事流竄的速度比有心人散布謠言還要快。
率先傳到豫章王蕭綜的耳中,他當(dāng)時便隱隱含憂道:“這些個下棋的,到真有幾個眼毒心辣的,單憑兩局棋,就真的猜到了。但愿父皇不再提起,免得還要本王編故事。”
“就算是提起了,也不過就是看了他兩局棋,應(yīng)該不礙事吧?!?p> “你懂什么,欺君之罪,可大可小,何況,那是他不喜歡的人,我不光看了褚嬴的棋,還把他捧得那么高,還對父皇隱瞞了他的名字,好像我和他走的很近似的,所以,父皇不問則罷,如果問了,也一定不能讓父皇知道,蕭忠,你說我要是死咬著說我不認(rèn)識那個人,不知道無名氏是不是褚嬴,父皇會信嗎?”
“這個……小的不敢說,俗話說的好,人心難測,圣心更難測,何況,至尊那么聰明?!?p> “聰明嗎,我怎么覺得一般呢,都一樣被本王耍了?!笔捑C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