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對面宿舍的男孩叫做查爾斯·諾曼。
說是男孩,實際上他比威廉還要大個一歲,很快就要成年。他三年前就被家里人送來皇家海軍,可至今也未能通過海軍部的中尉考試,依然是個候補軍士官。
查爾斯真正的興趣在于收集各類甲蟲。軍港里所有人都聽過他為捕捉一只長腳筒金花蟲跌進糞坑的故事,他們甚至給他起了個“甲蟲男孩”的綽號。大家常常拿這笑話他,連剛進入軍校不久的男孩們也瞧不上這個不長進的前輩。
哪怕住得近、又經(jīng)常碰面,威廉也沒有跟他打過太多交道。
不過他還是獲知了查爾斯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恐懼。盡管這并非故意為之。
那天上午的海圖繪制課結(jié)束后,任課教官難得沒有留堂,老喬也沒有來找麻煩。威廉決定趁好天氣去臨海的船塢那邊看看新建造的戰(zhàn)列艦們。
從授課教室前往造船廠需要經(jīng)過一條狹長的甬道。很少有人知道這條路,絕大部分人都得在軍港內(nèi)繞個大圈才能到達船塢。威廉是因為上次被老喬安排了清掃庫房的苦差,無意間才發(fā)現(xiàn)的。
甬道最窄處需要側(cè)身才能通過。威廉熟練地將海圖和六分儀夾在腋下,正在他貼著磚壁通行時,墻那邊傳來有人低低哀哭的聲音。
“對不起,滾滾先生……對不起……”
查爾斯的聲音。滾滾先生是他非常珍愛的綠背蜣螂,昨天傍晚在表演推糞球的時候被幾個惡作劇的新生踩了一腳。
看樣子滾滾先生性命難保。雖然威廉內(nèi)心認(rèn)為對一只蟲子說話有些過于荒唐,但還是停住腳步聽下去。他想到了艾薩克,那個曾經(jīng)同樣遭人孤立的朋友。
“我應(yīng)該打他們……我應(yīng)該狠狠地打他們!”
威廉聽見查爾斯一邊哭一邊用拳頭“咚咚”砸著地面。
“可是我不敢……我不敢!”他哭道,“我是廢物!沒用的廢物!”
“滾滾先生對不起……對不起!”
查爾斯抽抽噎噎的低語逐漸聽不見了。
威廉剛準(zhǔn)備離開,就聽到隔墻傳來投水聲和撲騰的嘩啦聲響。他忽然記起墻那邊過去是測試船底滲水的工坊,工匠們開鑿了溝渠引水至此,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沒能來得及排掉。
他猛地一驚,趕緊丟掉手里的海圖和六分儀,快速擠過狹窄的通路——前面不遠(yuǎn)處有個用來排氣透光的小口,從那里翻進去是最快的辦法。
雖說跟查爾斯并不相熟,但袖手旁觀一個人投水死掉實在過于驚悚,他絕對無法坐視不管。
威廉火急火燎地攀上墻頭,也顧不得褲子被蹭破,矮身從小口鉆進工坊里。
緊接著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現(xiàn)在眼前。
查爾斯正撒開他麻稈似的長手長腳坐在剛剛淹過胸口的水坑里奮力撲騰。他臉上的表情顯然恐懼已極,可這明明沒有危險。不幸罹難的滾滾先生被裝在一個透明的玻璃小罐子里,隨著他攪起的水浪上下浮沉。
“你只消抬抬腿就能站起來,”威廉頗有些無語。他無意靠得更近,以免衣服被查爾斯打出的水花弄濕,“這水淹不死你?!?p> “不!”查爾斯閉著眼睛大喊,“我不敢!”
“什么?”威廉非常震驚,“你……怕水?”
查爾斯沒答話,他在被水包圍的恐懼中脫不開身。
威廉有點知道為什么他連續(xù)三年都通不過中尉考試了:“……你會游泳嗎?”
“我能學(xué)會的!”
查爾斯不肯示弱。威廉沒辦法,叉腰居高臨下看著他。
“救命!救命!”他終于扛不住了,胡亂揮舞著雙手呼救。
威廉翻了個白眼,一邊搖頭嘆氣,一邊解開上衣外套的扣子。
即便是在夏季,全身打濕后還是叫人冷得發(fā)抖。海邊風(fēng)大,從濕淋淋的水里爬起來再給這么一吹,誰都要打個哆嗦。
貼身的襯衣擰成一團,兩手稍稍用力就擠出一股小瀑布般的水流。威廉反復(fù)擰了幾次,確認(rèn)再擠不出任何東西以后,將它架起來放在靠近火堆的地方。
“怕水還來當(dāng)什么皇家海軍?”他沒好氣地?fù)芘艋?,“連游泳都不會,你估計是史上頭一個?!?p> “我……我在學(xué)?!辈闋査瓜褚粋€吃了教訓(xùn)的小孩。他抱著膝蓋縮在火堆前,同樣冷得發(fā)抖。
“就剛才那樣子?”
查爾斯一縮頭,不說話。
“滾滾先生死不瞑目啊。”威廉長嘆一聲,“誰要你來當(dāng)海軍的?”
“我爸?!辈闋査灌閲酥?,“我哥哥說我……”
“行了,我不想知道你哥怎么說你的?!蓖驍嗔怂?。按照一貫以來的長子繼承制,貴族家庭的大兒子會繼承所有財產(chǎn),其他幼子不是被塞到各個部門充當(dāng)公職就是攔路搶劫。既然查爾斯有個哥哥,那他會出現(xiàn)在皇家海軍就順理成章了——雖然這么一看,他家里人就跟合起伙來要弄死他似的。
看查爾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威廉沉靜下來,讓自己稍微顯得不那么不耐煩:“放心吧,我不會跟別人講的。”
“謝謝!你……你人很好?!?p> 威廉看了查爾斯一眼。他沒有忍心告訴他,他的善意和幫助,僅僅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朋友的影子。于是他懶洋洋地反問:“那我被老喬打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出聲制止?”
查爾斯非常尷尬。他漲紅臉支支吾吾半天,也講不出半個字。
“其實呢,對你而言,還是少管閑事的好?!蓖疀Q定不再挖苦這個笨嘴拙舌的大男孩,“別去惹麻煩,麻煩就不會來惹你。”
“嗯……他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辈闋査拐J(rèn)真地點頭,“所以我才……才沒有……”
“誰?”
“你叔叔。你們長得可真像?!彼焓衷谀橆a上比劃著,“特別是這兒?!?p> 亞瑟可不是讓人干看著自己侄兒挨揍的意思啊。威廉內(nèi)心一陣腹誹。他忍住不讓譏誚的話出口,追問道:“你們認(rèn)識?”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答案了——倆人就住對門,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豈有不認(rèn)識的道理。
“他還給我?guī)н^好多蟲子呢!”一提到甲蟲查爾斯就興奮起來,“上次他從巴達維亞捎回來一只巴布亞金鍬蟲,把我的手都夾出血了!”
“你們關(guān)系不賴啊。”威廉知道自己心里又開始酸酸的有點嫉妒。艾薩克也就算了,這個呆頭呆腦的查爾斯算怎么回事。
“估計是看我沒什么朋友,可憐我吧?!辈闋査箵蠐项^,“其實我不怎么見得到他。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海上呢?!彼又f,“他跟我提起過你,之前還讓我?guī)兔o你準(zhǔn)備禮物呢!”
“呃……什么禮物?”威廉有些詫異,內(nèi)心祈禱千萬不要是什么奇怪的蟲子。
“生日禮物!今年的。你十六歲了,對不對?”繼而查爾斯情緒低落下去,“可是……他出海再沒回來……唉,他們都說他死了?!?p> 他是真心實意地感到悲傷。這讓威廉對這個遲鈍的大男孩多了些好感:“你信嗎?”
查爾斯搖頭。他想了想:“我寧愿相信他是藏起來了。”
威廉心里一動,認(rèn)真地問:“亞瑟之前讓你給我準(zhǔn)備什么了?”
“呃,他就讓我?guī)兔I了一本書。”查爾斯有些羞赧,“我估摸他弄了點謎語什么的……不過我肯定也猜不出來?!?p> “書?在哪?”
“就放在他房間里。好像還有點別的什么東西。你、你去哪——”
威廉顧不得衣服,大步奔進豁亮的陽光中,朝軍舍方向跑去。
是的,他熟悉的藏寶圖游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