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山谷里吹來涼風(fēng)，撫得吊籠微微搖擺。
威廉百無聊賴地數(shù)著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響，已經(jīng)是第一千零四十五下。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吊在隔壁籠子里的老兄。從脫水的狀況來看，這位不幸的受害者大約在幾個月前就風(fēng)干成了這副木乃伊的模樣。
“阿彌陀佛?！蓖豚l(xiāng)隨俗，用從玉娘那里學(xué)來的東方式祈禱向隔壁籠子里的人干致意。他向來不是個嚴謹狂熱的宗教分子。
大概再吊上十天半月，他也要變得跟旁邊的仁兄一樣，說不準還會縮水縮得更厲害。
土著們壓根沒有放他下來的打算。從他清醒過來到現(xiàn)在，起碼有一天過去了。咕咕作響的肚子正在大聲提醒他時間的流逝。
真是要命。查爾斯還發(fā)著燒，不知現(xiàn)在是否有好轉(zhuǎn)。威廉一想到這個便憂心忡忡。
懸崖上攏共七八個吊籠，威廉挨個打量了一遍，都沒有見到那個叢林里出現(xiàn)的黑袍人。
他跟土著們顯然不是一伙。但憑什么只有自己倒大霉而他可以脫身跑掉，威廉百思不得其解。
他幾乎在心里認定那家伙就是艾薩克?？珊傲怂敲炊啻?，答應(yīng)一聲有那么難嗎？威廉忿忿地收回思緒，對艾薩克——或許根本就不是——的不滿又達到新高點。
四周寂寥無聲，連啄木鳥都不干活了。為了阻止無聊把自己逼瘋，威廉決定強迫自己開口說話。
“喬治——不介意我這么叫你吧？”威廉轉(zhuǎn)頭看著隔壁的干尸，“介意的話你就搖搖頭?！?p> 對方顯然毫無動靜。
威廉一聳肩，臉上一副“我知道你會喜歡”的表情，接著說：“你跟周圍其他伙計都是怎么走背運的——噢，船員啊？”
他看見了干尸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從破破爛爛的衣服上還是能看出喬治老兄曾經(jīng)的海員身份。
“也是，正經(jīng)人誰會跑來這種地方，還要給一群黑不溜秋的土著掛起來吹干?！蓖舐暠г?。
他頗為同情地對喬治說，“老兄看開點啦，你們幾個一起掛著好歹還能有說有笑有哭有鬧。哪像我，現(xiàn)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孤零零吊著，以后被吹干了都沒人知道我姓甚名誰——希望下一個倒霉蛋別叫我布萊恩，我頂討厭這名字?！?p> 威廉回想了一下他的豬鼻子表哥從小到大跟自己不對付的情形，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釋懷，隨時可以放下芥蒂與他親切擁抱。但要管他叫布萊恩還是不行，絕對不行。
他小心檢查了一遍懷里藏著的蘭花，有兩朵被碰壞了，剩下一朵完整的也開始因為缺水而發(fā)蔫。
威廉愁眉苦臉地向喬治傾訴，“好不容易搞到點稀罕玩意兒想送給朋友，現(xiàn)在好啦，估計它干了我也干了。要是有紙筆，我倒是樂意寫個遺書什么的，好讓人家知道我叫威廉·托馬斯，再拜托看到信的好心人把這花兒轉(zhuǎn)交給格蘭瑟姆的安妮·克拉克。”
“老兄有什么遺愿??？”他上下打量喬治老兄，想從它身上找到點與未遂之愿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難得有緣，麻煩你聽我嘮叨這么久，要是我還出得去，興許能幫你個小忙——”
他還真發(fā)現(xiàn)了點東西。
喬治老兄身上那件舊外套的內(nèi)袋里鼓出來一塊，想來是航海日記一類私人物品。
威廉蹭到吊籠邊緣，伸手拽住喬治老兄的衣角。他輕輕一拉，木乃伊便順勢歪倒，懷里的筆記本滑出來卡在縫隙里，眼看就要掉下懸崖。
“抱歉抱歉，”威廉趕緊撈過日記本，松手讓喬治老兄的吊籠回正。木乃伊軟塌塌地倒下去，他不好意思地雙手合十，“看在我好心幫忙的份兒上，老兄不要怪罪?！?p> 威廉靠著吊籠盤膝而坐，將喬治老兄的日記本放平，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日曬雨淋之后紙張往往變得極度脆弱，稍不注意就要爛成碎屑，得要他悉心呵護。
泛黃的紙頁上寫滿筆記，還有密密麻麻的航程圖標(biāo)。墨水濡濕又干透之后字跡變得模糊，好在尚能辨認出大體內(nèi)容。
筆記內(nèi)容以英文寫就。威廉稍稍松了口氣，假若喬治老兄寫的是葡萄牙文或者希臘文，那可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3月25日，我們離開馬德拉斯返回英格蘭。順利的話，我們能在復(fù)活節(jié)前抵達非洲。”
第一段話就讓威廉皺起眉頭。
按照筆記上的內(nèi)容，他們是從馬德拉斯出發(fā)。可這座海島位于馬德拉斯的東邊——經(jīng)過測算太陽軌跡，威廉推測自己大概正在安達曼海一帶，這顯然不是返回英格蘭的商船該走的路線。
他繼續(xù)讀下去。
“本船承運貨物為胡椒、香料及印度棉織品。貨物所有權(quán)人為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及愛德華·托馬斯……”
威廉準備翻頁的手指僵在半空。
愛德華·托馬斯，是他老爸的名字。
——那支令托馬斯家族蒙受巨額債款損失、甚至因此破產(chǎn)的失蹤船隊，竟然就在這座島上！
他顫抖著翻開下一頁，內(nèi)心五味雜陳。
“受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特別委托，我們……”
后面的內(nèi)容徹底糊掉了。紙頁與紙頁粘連在一起，威廉試圖將它們分開，卻只得到一堆稀里嘩啦的碎屑。
他疲憊地滑坐下去，感覺身體的氣力全被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