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突降的暴雨過后,叢林中彌漫著植物泡水后散發(fā)出的生澀微苦的味道。
蕨類仿佛從沉眠中被驚醒一般翻卷著飛速生長,光腳走在附生著厚厚苔蘚的積葉林間,威廉甚至能感受到它們正頂著自己腳心長出地面。
他的鞋早不知什么時候在混亂中跑掉了,衣服、褲子上也滿是豁口,屁股附近還有個被火燒出來的窟窿眼,冷颼颼地跑風(fēng)。
昨晚的火箭雨引燃了碼放在海灘上的火藥桶,爆炸把營地掀得亂七八糟。幸好當(dāng)時威廉和查爾斯離小艇還有一段距離,不然艇上的火藥一準(zhǔn)兒要把他們炸飛。
突然發(fā)生的伏擊起初令鄭氏和皇家海軍措手不及,弄清情況后他們很快鎮(zhèn)定下來組織反擊,配合艦載大炮的轟炸用火槍對付來自叢林的威脅。
威廉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島上的土著要發(fā)動這次襲擊——不早不晚,恰在英國人露面之后。幾天前鄭氏就跟走出叢林的好奇土著打過照面,當(dāng)時雙方尚能相安無事。
其中必有蹊蹺。不過這不是他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重點——查爾斯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加上淋了大半夜暴雨,經(jīng)過一宿折騰發(fā)起高燒,早已支撐不住沉沉睡去。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皇家海軍的同僚們,把查爾斯轉(zhuǎn)移到安穩(wěn)舒適的環(huán)境修養(yǎng)。
固然可以向沙灘上警戒巡邏的鄭氏女人們求助,然而這樣一來無疑又要回到被軟禁看管的境地,之前玩命出逃就是白忙活一場。不到最后關(guān)頭威廉不打算踏出這一步。
他將查爾斯安頓在一處隱蔽的樹穴中,只身出發(fā)尋找皇家海軍的行蹤——經(jīng)過昨晚的激戰(zhàn),軍官們護送東印度公司的人撤回了軍艦,但又派出兩隊手持火槍的先遣士兵深入?yún)擦?,似乎打算徹底消滅土著們的進攻力量。
霧氣很重,又濕又濃。碧綠色的叢林大半被白霧吞沒,威廉行走其中,仿佛置身一個無盡循環(huán)的迷宮。
各類奇異的蘭花在他腳邊綻放,難以勝數(shù)。這里是熱帶植物的天堂。威廉不自覺地想起安妮,倘若這小姑娘能親眼見到這一片盛景,肯定要興奮得手舞足蹈。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這個幻想不可能實現(xiàn)了??蓱z的安妮,今后的日子都只能與病榻為伴,被迫接受日復(fù)一日的放血治療與苦味藥劑。
威廉在一串叫不出名字的艷色蘭花前輕手輕腳地蹲低,選了幾朵花型完整的蘭花小心翼翼摘下放入懷中。如果這回能逃出鄭氏的魔爪,他就要第一時間把這些漂亮的花兒寄回格蘭瑟姆。
格蘭瑟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很久不曾想起故鄉(xiāng)的名字了。不知道瘟疫的浪潮是否平息,希望父親和艾伯特一切都好。要是他們知道自己離家后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一定會感到心疼而驕傲。
小少爺威廉·托馬斯已經(jīng)是非常久遠(yuǎn)的身份記憶。他快要記不清那個疲于在親戚們面前表演音樂、繪畫與修辭技藝的貴族男孩的面容,如今的威廉胡子拉碴、蓬頭垢面,渾身上下破破爛爛沒有一處完好的衣衫。放在一年前,他絕對想象不到這樣的變化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家族的衰敗切切實實改變了他的命運?;蛘哒f,在離家以前威廉·托馬斯根本就不曾擁有過自己的命運。按照托馬斯老爺?shù)陌才?,他將來會留在格蘭瑟姆的莊園,與門當(dāng)戶對的貴族小姐結(jié)婚,然后繼承一大筆揮霍不盡的家產(chǎn),再生幾個同樣金發(fā)璀璨的孩子。
那時威廉為此憤懣不平。他痛恨父親的迂腐和專斷,不愿被禁錮在黃金打造的牢籠里,一心想要揚帆東方之海,探尋那些神秘未知的世間奇景。
直到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父親慣用的強權(quán)背后分明潛藏著太多欲言又止的顧慮和隱憂。與查爾斯暴君般的嚴(yán)父不同,托馬斯老爺是個隱忍而沉默的男人。大概正是他的隱忍和沉默筑起了自己與兒子之間的高墻。在威廉的母親過世以后,父子倆再也未敞開胸懷袒露過彼此真實的情感。
而今他身在彼時日思夜想的遠(yuǎn)東、與父親相隔萬里,卻忽然釋懷、靈犀頓悟般懂得了那個男人的緘默無言。
憂思蔓延滋長,籠罩著威廉。他提醒自己現(xiàn)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查爾斯正高燒不退,鄭氏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失蹤;如果不趕緊追上皇家海軍先遣隊,他很可能就要迷失在這氤氳彌散的綠海中……
雨后鳥蟲尚未重新活動,只有草木奮力生長的沙沙細(xì)響,更襯托四下安靜得出奇。
泥地上還殘存著剛留下不久的腳印,一直伸向白霧朦朧的叢林深處。
威廉艱難跋涉,滿心希望趕緊與皇家海軍的同僚們接頭——哪怕是老喬等在前面他也認(rèn)了。
他拐進一片藤蔓牽掛的密林,掀動頭頂闊大的葉片,潑了自己滿身滿臉積水。他狼狽地揩著臉,反倒抹了更多泥漿在臉上。
腳印越來越新,想來先遣隊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威廉擔(dān)心喊聲引開土著攻擊,只得悶頭追趕。
他追蹤至濃霧中的一片空地,腳印在此蔓延至盡頭。
威廉驚訝地看著腳印的主人,面上的神色一定難掩失望。
他一身黑袍,面容隱藏在風(fēng)帽的陰影下。威廉看不清楚,但料想他臉上一定帶著那熟悉的銀喙鳥面具。
削薄、沉默,安靜如同漂浮的黑色幽靈。他一語不發(fā)立在原地,大約是察覺到威廉的追蹤,故而沒有再繼續(xù)前進。
“我……我見過你?”
威廉顧不上自己滿身泥漿的邋遢模樣,快走幾步向他靠近。
這一次他沒有退后,也沒有躲避的意思。他還是站在那里,無言地看著他。
“在普利茅斯……我們見過!”
再幾步就能站到他面前了。是艾薩克嗎?會是他嗎?可是他為什么不說話?他看起來有些……冷漠?或者說遲疑?
“……艾薩克?”
威廉輕聲說。他沒有聽見他的回答。
對方很焦急地向他踏出一步,伸手似乎想要制止什么。
但是晚了。
硬梆梆的棍子打在后頸上,威廉哼了一聲,一頭栽倒。
天旋地轉(zhuǎn)的瞬間,他眼前晃過一張猙獰的面孔。那黝黑的臉上畫了油彩,細(xì)密蜷曲的頭發(fā)間插滿色彩明艷的鳥羽和甲殼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