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回??牛浦郎牽連多訟事?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上回說到牛浦來到東安縣,被董瑛知縣奉為上賓,又在黃家入贅結(jié)親,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
????黃家把臨街的三四間房子騰出來,給牛浦住著,牛浦在門口寫上招牌,“牛布衣代寫詩文”,每天也不做別的,就坐在房里舞文弄墨,等點吃飯。這一天正閑著,聽見敲門,開門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蕪湖老家的一個鄰居來了,這人叫石老鼠,是有名的無賴。牛浦老婆在里面看見了,跟牛浦說這個人去年就來過一次,自己說是牛浦的舅舅,當時牛浦沒在家,吃頓飯就走了。石老鼠告訴牛浦,自己路過這里,沒有路費了,想找牛浦借幾兩銀子。牛浦當然不給,石老鼠把無賴慣用手段使了出來,說當年自己有錢的時候,牛浦不知道花了他多少錢。牛浦在老家騙了卜家外甥女,已有正室妻子賈氏,現(xiàn)在又在這里騙黃家的姑娘,這就是停妻娶妻,該當治罪,要不拿出錢來,現(xiàn)在就去縣衙告發(fā)。牛浦本來就是個騙子,又不是什么良民,更不要說還跟知縣熟悉,就拉著石老鼠一起來縣衙。到了縣衙門口,碰到了幾個差人,都是跟牛浦認識的,聽他們兩個說完,就勸牛浦盡量大事化小,并幫牛浦給了石老鼠幾百個錢,又嚇唬石老鼠一番,把石老鼠打發(fā)走了。
????看來在當時,無論娶幾個妾都是可以的,但是正室的妻只能一個。如果本來有妻子,隱瞞起來,按照正室的模式再娶妻子,就是所謂停妻娶妻,是違法的。
????牛浦告別差人,剛剛要往回走,看見一個鄰居跑來找他,說家里剛剛來了一位夫人,說是你的前妻,已經(jīng)跟黃夫人吵起來了。牛浦一聽,大驚失色,心想肯定是石老鼠把老家妻子賈氏弄來了,這可真是麻煩了。趕緊硬著頭皮趕回家里,先在門口一聽,口音卻不是賈氏,是個浙江口音的女人,進來門一看,并不認識那個女人。黃氏對那女人說,這是我的丈夫,你看看是你丈夫嗎?牛奶奶對牛浦說,你為什么叫牛布衣,肯定是你把我丈夫害死了,冒充我丈夫。讓侄子拉了牛浦到縣衙告狀。到了縣衙,寫好狀子,差人把相關(guān)人員取齊,安排到三天以后開堂審辦。
????三天以后,大家都來到大堂侯審。知縣那天一共審了三個案子。
????第一個案子是“為活殺父命事”。原告是一個和尚。他說在前一陣,在山里碰牛群,其中一頭牛看著自己不停流淚,而且過來舔自己的頭,和尚說這牛是自己死去的父親變的,就求放牛的人把這牛施舍給他了,現(xiàn)在卻被鄰居給殺了。鄰居說,這牛是和尚前幾天賣給他的,已經(jīng)給過錢,昨天又來要錢,說牛是他父親變的。其實這牛根本不是他父親變的,這和尚經(jīng)常在腦袋上抹了鹽,看見肥大的牛就過去讓牛舔腦袋,牛舔了鹽就要流淚,他就說是他父親變的,求放牛的施舍給他,得了牛就去賣掉,不是一回兩回了。知縣聽他們說完,就明白這和尚是騙錢的,把和尚打了二十板子,趕出去了。(明清時期的多數(shù)小說,比如水滸、儒林外史,對僧道的評價普遍都不是很高,這個與我們平時的認識不同,我們一般認為的封建社會時期的人普遍迷信,就會敬奉僧道。)
????第二個案子是“為毒殺兄命事”。原告叫胡賴,說自己哥哥因病吃了醫(yī)生陳安的藥,第二天就跳河死了。知縣問了詳情,兩家無仇無恨,湯藥方也沒有毛病,跳河溺亡與吃藥根本沒有關(guān)系,把告狀的訓斥一頓,也就算了。
????第三個案子就是牛奶奶的“為謀殺夫命事”。牛奶奶認為牛浦的牛布衣是假的,是謀害了自己丈夫牛布衣,然后冒充的牛布衣。向知縣說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很多,這個牛布衣并不認識你丈夫牛布衣,讓牛奶奶到別的地方去找丈夫,要打官司回當?shù)厝ジ?,怕牛奶奶賴著不走,派差人把牛奶奶硬性押解回紹興原籍,牛奶奶哭哭啼啼走了。
????向知縣判前面兩個案子可以說是公平公正的,但是對牛奶奶告牛浦的案子的確是有失公允,沒有經(jīng)過調(diào)查,也沒有進行推理。主要原因還是他的前任曾經(jīng)專門交待,讓他照顧牛浦,有點官官相護。
????后面的故事不再寫牛浦的事。我們常常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一類的話,但是牛浦從一開始就做壞事,偷錢偷書、侵占老和尚的財務(wù)、侵占牛布衣的詩稿、冒名頂替牛布衣到處行騙,而一直到現(xiàn)在都過著好日子,可以說是一路順風順水,現(xiàn)在又打贏了官司,好像以后可以平平穩(wěn)穩(wěn)地在黃家過下去了。他做了很多壞事,卻沒有遭到報應(yīng),相反結(jié)果很好。其實不然,雖然作者沒寫牛浦吃苦果,但是通過故事的發(fā)展,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提示。牛浦通過不正常的手段出了名,過上了好日子,他名聲越大,報應(yīng)就來的越快?,F(xiàn)在是老家的石老鼠、牛布衣的妻子聞名找來了,下一步真正牛布衣的眾多朋友、牛浦在老家的妻子,甚至牛玉圃等人都會陸陸續(xù)續(xù)找來,等待牛浦的肯定是嚴厲的審判。石老鼠、牛布衣妻子的到來只是一個開始。而且故事后面也交待了,向知縣因為庇護牛浦,差點被免職,估計也會重新審查牛浦的事。事情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但又不去明說,讓讀者去體味,體現(xiàn)出作者的高超水平。
????向知縣處理牛布衣的官司的事傳揚出去,說知縣向著做詩的詩人,人命關(guān)天的事不追問。風聲慢慢就傳到上司那里,上司寫了材料交到按察司(相當于紀檢部門)。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jiān)的侄子,是蔭襲的官位,崔按察拿著舉報材料翻來覆去讀了很多遍,有點猶豫不決,這時候面前來一個人,跪下行禮,是府里唱戲的,叫鮑文卿。鮑文卿是給向知縣求情,說自己并不認識這個向知縣,但知道他是個大才子,自己從七八歲開始唱戲,戲文都是他寫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他才做個知縣,可見他做官非常不容易,他寬待牛布衣也是因為他重視讀書人,求按察老爺寬大處理,別給他革職了。崔按察本來就有點猶豫,聽他說完,沒想到一個唱戲的都這么愛惜人才,就網(wǎng)開一面,不給向知縣免職了。跟鮑文卿說,你幫了他,他并不知道,我寫個信推薦你去找他,讓他謝你幾百兩銀子。
????看來當時按察司的權(quán)力很大。一個人要想當官,要通過各種科舉考試,即便中了進士,也要等不知道多久,找到關(guān)系,有了空缺才能真的當上官。但是罷免就非常容易,上司給檢查部門寫一份舉報材料,檢查部門不用太多調(diào)查,就可以把官員立刻免職。但是免職以后如果經(jīng)過調(diào)查,如果舉報情況不符合實際的話,還可以重新做官的,比如匡超人的宗師李知縣就是被罷了官,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又重新啟用的。但是更多的人可能就因此一蹶不振,沒有重新做官的機會。
???崔按察司派了個差人,拿著信領(lǐng)著鮑文卿來找向知縣,向知縣打開信一看,大驚失色,趕緊把鮑文卿請進來。鮑文卿穿青衣小帽(小人物打扮)進門立刻跪下磕頭,向知縣趕緊雙手扶起來,說鮑文卿是上司派來的人,又是自己的恩人,要給鮑文卿行禮,鮑文卿堅決不肯。知縣讓鮑文卿坐下說話,鮑文卿也不坐,只是站著。知縣在書房里擺了酒席,給鮑文卿敬酒,鮑文卿跪在地上堅決不接。沒有辦法,知縣只能把酒席撤出去,讓管家陪著吃,鮑文卿才跟管家下去吃飯聊天了。向知縣又鮑文卿準備了五百兩銀子,鮑文卿說這銀子是朝廷發(fā)給官員的,他不能用。最后一點錢也沒要,在這里住了幾天,就回按察司府上了。過了一陣,按察司升遷回京城,鮑文卿也跟著去了京城,回京以后,按察司卻突然病逝了,鮑文卿京城也不熟悉,就收拾東西回了老家南京。
?????鮑文卿很受寵,他給知縣求情,按察司就不再罷免知縣。他是按察司的人,又是向知縣的恩人,見到向知縣的時候,一般人就很容易產(chǎn)生驕傲情緒,但是他故意打扮成小人物的穿戴,一進門就給向知縣跪下行禮,向知縣要行禮、讓座、陪酒、送錢,都被他一一拒絕,他不僅僅是清醒地記得自己戲子的身份,甚至刻意降得更低,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對人的一生來說,謙虛、謹慎、低調(diào)是最好的保護。
????下面有一大段寫南京城的繁華興盛。南京是明朝的故都,城市很大,內(nèi)城有十三個城門門,外城有十八個城門,城寬四十里,沿城一圈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里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寺廟四千八百多個,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處,隨便走到一個僻巷里面,都有一個茶館,門口掛著燈籠,插著時鮮花朵,屋里燒著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滿了吃茶的人。到了夜里,街兩邊酒樓上都亮起明角燈,每條街上都有數(shù)千盞,照耀如同白日。秦淮河從東水關(guān)到西水關(guān),足有十里。水滿的時候,畫船簫鼓,晝夜不絕。到了有月亮的時候,河上的船就唱戲奏樂,凄清委婉,動人心魄。河邊住戶的女孩子,穿著輕紗衣服,頭上戴著茉莉花,都卷起輕薄的窗簾,靠著窗臺聽戲樂。家家屋里點著龍涎沉香,香霧一齊噴出來,飄到河面上,香氣、月色、煙霧,合成一片,人在其中,好像是仙境中的仙人,瑤池里的仙女。還有那些青樓上的妓女,都打扮的花枝招展、賣弄風騷,招接四方游客。整個南京城天天歌舞喧天、燈紅酒綠,每天都像在過年一樣。
????鮑文卿家住在水西門,緊挨著聚寶門,也是很繁榮的地方,聚寶門是南京進貨供給的大門,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豬牛、數(shù)不清的糧食進來。鮑文卿家世代都是唱戲的,南京戲行里,淮清橋有三個總寓,一個老郎庵(總寓相當于行會,老郎庵就是戲行供奉神明的地方。是戲行商量公事、聚會祭拜的場所),文西門有一個總寓,一個老郎庵。每個戲班都要在總寓里掛牌子,如果要定戲,要提前在牌子上寫上日期預(yù)定。鮑文卿的戲班牌子就掛在水西門。戲行規(guī)矩很大,如果有什么沖突爭議,各個戲班頭目先要到庵里燒了香,然后都坐在總寓里協(xié)商評論,犯了錯的挨打受罰,一點都不敢違拗。洪武年間建成的戲班子,都在老郎庵里立石碑,刻上建班成員名字。這些成員的后代如果繼續(xù)干本行,就是“世家子弟”,在戲行里地位很高,年齡稍微大點,就叫“老道長”,戲行里的公事,都要經(jīng)過老道長同意。鮑文卿祖父的名字就在第一座碑上,鮑文卿也是老道長。
????鮑文卿回到家里,收拾出以前家當,鼓瑟琵琶,破了皮的,斷了弦的,都要修理好了才能用。收拾完了,來到總寓附近的茶館,找同行聊聊行情,敘舊。一進門就看見本戲班唱老生的錢麻子,戴著高帽,穿著絲綢大褂,腳下穿著粉底黑靴子,鮑文卿對錢麻子說,看你這狗屁精這身打扮,還以為是哪個大官,哪像個唱戲的。這衣服、靴子不是我們唱戲的能穿的,你穿這個,讀書人穿什么。錢麻子卻根本不以為然,對鮑文卿說,少拿大官嚇唬人,你說的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在南京,不管多大官,家里有喜事,咱們只要送一對紅蠟燭過去,就要好好款待,坐一桌子吃飯,那些當官的都要坐在下面陪著,如果席上有幾個讀書的酸呆子,我都不瞧他們一眼??绰樽舆@么囂張,鮑文卿說,你要是這么沒數(shù),下輩子不用說還要做戲子,做驢做豬都不冤枉。兩個人正說著,又進來一個人,頭戴浩然巾(是很時尚高貴的裝飾),穿絲綢大褂、粉底黑靴,還拄著龍頭拐杖,兩個人都熟悉,是唱戲的黃大爺,鮑文卿跟他客氣幾句,黃大爺告訴鮑文卿,自己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早就不唱戲了。黃老爹跟錢麻子兩個人聊起來,話題都是前面曾經(jīng)、后面即將,去舉人、知府家玩賞赴宴這些。鮑文卿說,像黃老爹這派頭,拄著龍頭拐杖,搖搖晃晃,不用說知府,就是尚書、侍郎也比不了。這話正好說到黃老爹的心坎里,更加得意洋洋,一點沒聽出鮑文卿是在諷刺他。
????書中的大體時期是在永樂年間,明朝已經(jīng)建立幾十年,經(jīng)過朱元璋和朱棣兩代明君的建設(shè),國家到了國力最強盛的時期,通過描繪南京的繁華可以提現(xiàn)出來。國家富裕了,戲行、妓院、飯店的這些休閑娛樂的行業(yè)就發(fā)達興盛起來了,從業(yè)者的地位也一步登天,從下九流變成座上賓。其中最主要和直接的原因,是權(quán)貴的青睞,從而大大提高了他們的地位。鮑文卿是省要員按察司崔家唱戲的,他能決定一個知縣命運。錢麻子、黃老爹則是一般唱戲的演員,一個個忘乎所以,以出人官府、攀附權(quán)貴為榮,言行舉止好像自己也是大官。鮑文卿雖然是個戲行的世家,自己是班頭,又一直在省里的大官家里唱戲,比黃老爹、錢麻子這些人身份高得多,但是一直比較謙虛低調(diào),真是難得。作者受時代思想的影響,認為戲行是比較低賤的行業(yè),這種思想當然也是有局限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