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明，窗紙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紋漸漸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狀。淡薄的朝陽投射過來，那淡金色的圖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橘黃，在人眼里漸次綻放出花來。
代兒和真兒正在替我梳妝，我偷偷瞄著一旁兩個中年仆婦正在取那塊染了血的白緞，她們表情像是很滿意。
一日，午后小睡初起，我覺得渾身傭倦無力，正坐在窗前梳妝綰髻，怔怔出神，忽然，一陣高亢、悠長的“剛剛”鶴唳讓我回過神。我望著高天，一列潔白的仙鶴飛掠而過，它們首尾相接，隊(duì)形齊整，連翅膀的扇動都那么一致，雪白的羽毛閃著光，飛遠(yuǎn)之后，更像橫在天際的一串珍珠。天上鶴陣方過，地下也響起“剛剛”鶴鳴。是花園喂養(yǎng)的丹頂鶴在回應(yīng)它們自由自在的伙伴們的呼喚。它們受了激勵，鳴叫著，展開巨大的雙翼，極力想要飛上高空，飛向遠(yuǎn)方。
我微微搖頭，低聲輕嘆：“圈養(yǎng)的安逸，樊籠的束縛……這世上的事，哪兒能兩全？”
原本心中隱約混沌的痛楚，越發(fā)清晰，越發(fā)尖銳。
早上，代兒和晴兒調(diào)放了桌子，看著丫頭們放菜。我用毛巾擦了手，過來坐下看到桌上的一碗八寶豆腐羹，紅、白、青、褐四色相襯，色澤艷麗。
我小時候有一次生病，母親便做了這八寶豆腐羹給我吃。豆腐滑嫩，葷料柔軟，素菜香脆，口感鮮香，是我記憶中最美味的羹湯。代兒說道：“大小姐最近不思飲食，隋嬤嬤見您越發(fā)瘦了，就做了這羹湯送來?！?p> 我笑了笑，“她有心了！”這一餐我吃的很香甜，一時吃畢，我漱了口，盥手畢。
晴兒進(jìn)來說道：“從彤姑娘、南霜姑娘來給大小姐請安了?！?p> 她們是朱洛意的姬妾，她們每日都要過來問安，我卻極少見她們。
我微微點(diǎn)了下頭。
珠簾半卷，從彤和南霜的倩影娉婷入內(nèi)，盈盈下拜，向我問安。
“坐吧?！?p> 從彤和南霜依言落座，殷殷勤勤敘過寒溫。
從彤生得嬌小甜美，一笑更是靨生雙頰，“我們姐妹二人總想著來給夫人請安，只是夫人身子一直不好，還要操勞府里事務(wù)，將軍說夫人需要多休息，我們就不敢過來打擾了?！?p> 我笑笑，“一家人不必拘于那些虛禮。”
丫頭們捧上茶來。
南霜在一旁開口說道：“規(guī)矩還是得講的?！?p> 我微微一笑，聽她說：“住在‘影筑’里的那個春白，也就是太沒規(guī)矩了！竟然都不過來給您請安！”
“影筑”是府里一座自成格局的小院落，原來是當(dāng)年朱洛意養(yǎng)病之所，小小巧巧，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朱洛意將“影筑”撥給春白居住，我是知道的。而且，我還聽聞是因朱洛意憐惜春白體質(zhì)虛弱，讓她多多靜養(yǎng)。
權(quán)臣世家里的女人們?yōu)榱藸帉檴Z愛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我心想著，這位春白既然能夠從眾多姬妾中脫穎而出得到朱洛意的另眼相待，必定是有些手段。
“她是個什么東西，就是個用銀子買回來的歌姬，仗著有幾分姿色，傲氣的很，總是閉門謝客，昨日我和從彤去看望她，竟被拒之門外！”南霜越說越激動，“她身子這樣虛那樣弱的，卻能整日用些淫詞艷曲勾著將軍去看她！”
從彤施了胭脂的臉頰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瞪了還在喋喋不休的南霜一眼。
我十指纖纖接過代兒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里，掌紋淺而清晰。如冰似玉的蓋碗里碧綠的豐山碧玉尖，茶香裊裊，我垂頭吹起浮于水上的茶葉，聲音放得柔柔的：“從彤你若覺得南霜話說的不好，何不由自己來說呢?！?p> 從彤怔了一瞬，隨即笑了，笑意半真半假，“將軍寵愛侍妾，夫人能容，合府上下也只能說夫人愛屋及烏，賢良淑德，有容人之量。南霜心直口快，知道的是她擔(dān)心有人恃寵而驕不尊重夫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爭風(fēng)吃醋在夫人面前嚼舌根搬弄是非?！痹捳Z里卻有閑閑的譏誚。
我漫不經(jīng)心的問：“你覺得，我是那知道的，還是那不知道的？”從彤一僵，俏臉陣陣緋紅，屋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
我啜了一口茶，將茶盞擱到手邊的小幾上，才又緩緩說道：“你們不喜歡春白的性子，不見便是，又不是有什么非見不可的事，各不相干也免了不必要的紛爭。至于將軍喜歡誰，去哪里，那是他的事情，你們需要做的，就是守著各自的本分，盡心服侍?！?p> “我并非性好嫉忌之人，可這眼里是見不得爭風(fēng)吃醋，烏煙瘴氣的事，大家都好自為之吧?！蔽艺Z氣溫和，可是用詞嚴(yán)厲，從彤和南霜從來沒聽過我這樣對她們說話，不由得大氣都不敢出，尷尬的只得連連點(diǎn)頭，稱：“是?！?p> 我牽動唇角，轉(zhuǎn)頭又是一臉的和顏悅色，說：“從江南來了幾匹布料，正想著要送給你們做衣裳……今日你們來了，正好?！贝鷥耗耐肆顺鋈ィ灰粫汗Ψ颍I(lǐng)著小丫頭們捧著幾匹料子進(jìn)來。
一幅幅華美炫目的織品展開，將原本典雅清約的書齋渲染上一層層五光十色的華彩。
從彤和南霜用手輕觸撫摸那綾羅綢緞，嘖嘖而嘆。
我面帶微笑，指著其中一匹飄逸的宛藍(lán)云錦，錦上若隱若現(xiàn)著薔薇花的織紋，說：“這匹云錦淡雅不失精致，與從彤很是相配?！?p> 從彤莞爾一笑，“夫人知我，我一眼便瞧上它了?！?p> 我又指了旁邊那匹牡丹紅的綢緞，上用金縷織邊，我說：“這緞料上的百花之圖出自蘇州的紜裥繡，富貴華麗，與南霜的氣質(zhì)相得益彰?！?p> 南霜望去，滿眼流露著喜歡。
我對代兒說：“石榴花有多子多孫之意，就把那幅赭朱石榴花紋的布料送去‘影筑’吧。”
“是?！贝鷥喊昧瞬剂嫌H自去了。
我又和從彤、南霜兩人說了一會子閑話兒，兩人方離去。我閑坐廊下，代兒輕巧地走到我身邊，低聲道，“春白接了布料，說她身子不便不能夠來親自請安，讓奴婢代她謝賞。奴婢看她臉色不好，出來時就隨口問了她身邊服侍的丫頭，說是她夜里總是會作噩夢，白日里時常精神不濟(jì)，一日里有大半天是在睡覺。”
我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線盤繞的花紋，不動聲色，卻聽代兒低聲又道，“奴婢回來時路過裊音苑，看到文花姑娘身邊的婆子引了大夫進(jìn)來?！?p> 我一怔，“她有何事？”
代兒蹙眉道，“裊音苑里的人說文花姑娘嗓子疼從昨晚就發(fā)不出聲了?！?p> 我遲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是得了風(fēng)寒？病了？”
“據(jù)說是突然就發(fā)不出聲了?！?p> “怎么會這樣？”
代兒在我耳邊悄聲說道：“我聽說前幾日從彤姑娘送了文花姑娘一盒茶葉，這些天文花姑娘一直在喝那茶?！?p> 文花是朱洛意的姬妾，喉清嗓嫩，令人魂醉魄飛，深得朱洛意的寵愛。從彤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氣氣的，我覺得她也就是個很有城府的女人罷了，真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
靜默片刻，代兒說：“從彤她們，大小姐得小心。”頓了一頓，代兒又說：“大小姐對她們也太客氣了些?！?p> 從彤和南霜想借我之手打壓春白只是一方面，我清楚，那些人真實(shí)想要的是，我與朱洛意因此產(chǎn)生嫌隙。
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古往今來，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我站起身，緩緩走到窗臺前，看著那藍(lán)瓷花甌里枝杈間透出點(diǎn)點(diǎn)新綠，“太閑的一群女人，也只能這樣過日子，我能怎么辦呢？”
那時，我拿這些女人毫無辦法，所以后來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自己都不清楚。
這是我第一次嫁朱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