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大作,漫天飛霜隨風炫舞。
她定睛一看,一朵、兩朵、三朵、無數(shù)朵的白色飛花。
不是冰晶,是雪花,是鵝毛大雪。
韓伊陌忍不住欣喜,心花怒放。
果真是夢想成真了,雖然這個夢不算太奢侈。
激動之余,卻發(fā)現(xiàn)全班的同學依舊在認真聽課,無人發(fā)現(xiàn)窗外是何等的美麗。
但這種滿足,不需要別人知道,她在感受并享受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下雪了的快樂。
如同從前在越溪小鎮(zhèn),每次與大自然親近,都能讓她開心的像個孩子,事實上,就算離開爸爸兩年多,她也從未長大。
身在魚躍,每年的冬天都會看見下雪的,但下初雪的日子,總是比后來的每一場雪都讓人覺得激動。
當她懷揣著欣喜萬分的心看雪花飄飛,才真正的體會到了蘇軾所說的,如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真正意義。
就算她窮,但這時候,沒人能阻止她的眼睛,她可以說,看,因為我想去看爸爸了,所以天空為我下了一場雪。
六瓣冰晶的雪花,從空中落下,飄飄灑灑,無邊無際。
地面開始換裝,茫茫大地從模糊變成微白,隨之而來的潔白,再到一片雪白,最后變成一種臃腫的遲鈍的白。
大自然鬼斧神工無窮無盡的力量,世界上無論多么巧奪天工的工匠師,都無法像自然這樣宏偉壯大的,一揮而就,便使得祖國的萬里河山,轉(zhuǎn)瞬就披上清薄的白衫。
韓伊陌并沒有直接告訴溫如遇窗外下雪了,她有一個好心情,不想因為說話而破壞。
于是她拿出了一張空白的紙,在上面寫了四個字,然后放到了溫如遇的桌子上,溫如遇看到紙上的字,轉(zhuǎn)頭看向窗外,臉上那種神情,韓伊陌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如同她看過的溫如遇每一個讓人動容的神情,她都不會忘記。
他的臉,怎么能這么好看呢,因為好看,所以無論看作哪一種神情,都覺得合情合理嗎?
冷漠的、無辜的、哀傷的、幽怨的、陽光的、燦爛的、溫柔的、恬靜的、內(nèi)斂的、深沉的、激動的、期盼的、邪魅的……
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溫柔如水、澄澈寧靜的。
但此刻溫如遇的表情透著一種冷淡的懷念,仿佛夜光下的雪色,又帶著一種不可置信的期待,還夾雜著一絲驚喜,就像下雪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一縷陽光。
或更為形象的說,就像那窗外飄著的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一般,給人一種寒冷又喜悅的感覺。
那張紙上寫的是:下大雪了!
她沉浸在美好當中,想起了一個曾經(jīng)她認為這世上找不到可以用這個單詞形容的人。
Perfection.
如同剛落地的雪花,白白凈凈。
但下一秒,他就顛覆了韓伊陌心中完美的形象。
兩人異口同聲的啊!
回過頭,愣愣的看著國文老師,他雙手平舉,還未放下,竟然同時擲出了兩粒粉筆,一扔一個準,砸在溫如遇和韓伊陌的側(cè)腦門上。
下課鈴聲響起,恢復面色的國文老師,扶了扶眼鏡,走出了教室。
坐在窗外的一些同學連連尖叫,驚呼聲感嘆聲響成一片,教室里的同學都紛紛跑到走廊上,排成一排圍觀這一場一年一度的初雪。
這是一個沒有固定日期的節(jié)日。
下初雪的日子,大自然饋贈給大地的禮物,饋贈給這些成長中的孩子的禮物,當然值得他們歡呼雀躍,激動不已。
韓伊陌小的時候,看見下雪,覺得很稀奇很神奇。
一到下雪,她就會在院子里轉(zhuǎn),伸手去接雪花,還張著嘴,想嘗嘗雪花的味道。
一個冬天,有時候會下幾次雪,但她總覺得下不夠,因為下雪,都舍不得冬天離開。
一年一年的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雪是每年都會到來的,原來下雪并不是很神奇,原來她也會有不喜歡冬天的時候。
雪每年都會下的,就算離開這里了,它還是會下,它在等,終于,有一天,溫如遇回來,看見下雪了。
雖然花了兩個小時上語文課,但現(xiàn)在也不過上午十點。
如果不上課,他們現(xiàn)在估計還沒起床,等到起床蘇醒后,世界都變白了。但今天的時間就不夠用了。
所以要感謝語文老師,讓他們早起。
出于激動,同學們不顧寒冷,早已經(jīng)三五成群拉幫結(jié)伙地離開了教室。
如果是前段時間,一定只剩下溫如遇和韓伊陌,但今天竟然多了兩個人,不出所料,沉深和張瑤。
韓伊陌并不想影響誰,雖然她再也不會和張瑤有任何瓜葛,不過她也不會去破壞他們的關系。
總而言之,和她沒關系的事,都會走的遠遠的。
迫不及待想沖到操場去看雪,韓伊陌率先走出了教室。溫如遇緊隨其后,教室只剩下張瑤和沉深了。
下初雪的日子,凡美好的一天,總會被人定義為各種各種的紀念。
站在望江樓長廊,腳下是萬丈崖邊,伸手就可以觸碰到云海。
朝山下望去,山腰上霧氣繚繞,羊腸小道九曲回旋,四周竹林蔭郁,亭臺樓閣如畫,湖泊似玉,熙熙攘攘的人群猶如搬家的螞蟻在盤曲蜿蜒的盤山公路上慢慢移動。
遠遠望去,一眾山峰順勢而下,盡是蜿蜒曲折的山路,密密匝匝的叢林。
這是濱江區(qū)山頂別墅的一角,沉深和沉柯的家。
沉深的房間門口,有一棵七八米高的桂樹,枝繁葉茂。
每年十月,繁多的葉子和數(shù)不清的花瓣密密麻麻的緊湊著,青白混合,看不見一絲光亮穿過來。
一場桂花雨后,細小的花瓣鋪滿一地,凄美得讓人不敢靠近。
這是他母親最喜歡的桂花樹。
時間凝固了一秒,便成了永恒,就像某個注定錯過的人生。
他七歲的時候,沒見上母親最后一面,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雖然只有七歲,但是他的記憶里,從未將那一天的離別忘記,他記住的也許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
從此,他便不愛笑了。
簡短的說了幾句他的從前,張瑤不明就里,但能從沉深的表情看出,他一定很悲傷。
可是,她寧可將自己的從前拋棄,也不愿把過往拿出來同他一起沉淪,一起共勉。
忽而,天空飄雪了,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桂花雨一般飄飛的美麗。
那天,他們在山頂互相許諾,永遠不會離開對方,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離開。
可是就算不離開,也沒有不吵架的,就算不吵架,也沒有不生氣的,所以他們約定,如果生氣了,互相不理對方,那就等到天空再次下雪的時候,如同今天這樣下起鵝毛大雪,他們就要忘記不愉快的事,和好如初。
下初雪的日子,是他們和好的時候。
轉(zhuǎn)眼,兩年了,去年的初雪,他們又一次爬上了山頂別墅,眺望雪景,在叢林里歡鬧。
沖出教學樓的那一剎那,天遠地闊,萬物都明亮了,連同韓伊陌悲愴的心也開闊了。
她跑到橡膠跑道上,遠處被別人踩過的坑又覆蓋了淺淺的雪,她踩在厚厚的積雪上,一步一個坑,慢慢的走。
漫長的時光,就這樣一分一秒在她腳下流逝。走出許久,回過頭,剛剛走完的一長串腳印,又被淹沒了。
雪還是很大,她抬手拍了拍頭頂和身上的雪花,并沒有融化,遠山白雪皚皚,不見一個人影。
這才想起溫如遇不見了,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溫如遇正躡手躡腳的從臺階上下來。
因他長手長腳,這樣走起路來,顯得笨重又可愛,穿一件黑色羽絨服,簡直就是一只大企鵝。
溫如遇許多年未見雪,難免生疏,怕走雪地。
走到操場,他伸出僵直的手掌,在半空中接住了一片雪花,一瞬間,六瓣冰晶就融化在他的手心。
韓伊陌彎腰半晌,歡快的朝他奔跑過來,穿過漱漱的雪花,手一揮。
只聽見一聲溫如遇,溫如遇抬頭,便看見一團白色雪球向自己飛來,越來越大,“啪!”
砸在他胸口,不遠處,韓伊陌雙手撐在膝蓋上,正上氣不接下氣的哈哈大笑。
他如同拍灰塵一樣拍了拍衣服,也從地上捧起了一堆雪,韓伊陌見狀,趕緊跑遠了,又停下來看著溫如遇。
溫如遇舉起手臂,將手中的雪球拋向韓伊陌。他目測過距離,韓伊陌離他大概有十五米,只用了一半的力氣,雪球圓滾滾的飛出。
韓伊陌也不閃躲,眼疾手快。
“哈哈,接住了?!?p> 溫如遇無奈的笑了笑,卻聽見韓伊陌向他喊,“同學,可以啊,臂力驚人。”
又是一只雪球砸過來,這回,溫如遇開始閃躲,韓伊陌不依不饒,一直給他扔雪球。
溫如遇開始奔跑,韓伊陌也不扔了,在后面追著他跑。
溫如遇越跑越快,只聽見韓伊陌在后面喊,“溫如遇,跑快一點,別害怕,不會摔倒的?!?p> 溫如遇,跑快一點,別害怕,不會摔倒的。
他已經(jīng)跑得很快了。
中午,步行街。
行人熙熙攘攘,大多都撐著雨傘。
溫如遇問,“韓伊陌,要不要撐傘?”
韓伊陌瞅了瞅他,兩手空空。
“如何撐傘?”
“我可以去買一把雨傘,現(xiàn)在?!彼焓謸踉陧n伊陌頭頂。
“哎呀,不用了,你看,雪已經(jīng)化了,頭發(fā)打濕了就打濕了?!彼凉M不在乎的把他的手拉開,“你看著漫天大雪的,人人都打傘,我們這樣不也很浪漫!”
他舉目望去,一片傘海,心想,“是很浪漫,還很勇敢,很可愛。”
他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腦海里是韓伊陌一改往日的沉默,在雪地里活潑的樣子。
竟然有些忘乎所以了。
許久,他低頭俯視著她,“韓伊陌…”
她疑惑,“嗯?”
“那你喜歡浪漫還是喜歡平凡?”
韓伊陌并不驚訝,溫如遇問她這個問題,因為她也思考過,曾經(jīng)在書店的一本雜志上看到過一篇專訪。
上面有一張照片,是一朵玫瑰,浪漫的代表。
那時候,她還不懂什么是浪漫。
她也不思考,脫口而出,“我覺得生活很漫長很枯燥,但浪漫隨處可見?!?p> 她突然意味深長,“浪漫的本質(zhì)是純真,你看著這飄雪的冬天,多浪漫?!?p> 浪漫和樸實無華是殊途同歸的,最終都會給人帶來活著真好的感覺,如同這盛大的雪景,是大自然樸實無華的饋贈,也是人們?nèi)A麗的浪漫。
街邊攤鋪的蒸籠,正冒著騰騰熱氣,白茫茫一片,沖向過往的行人。
空氣中飄散著食物的香味,早上溫如遇給韓伊陌帶了一瓶牛奶,因為打瞌睡忘了喝,又因為下雪忘了喝,現(xiàn)在她玩也玩夠了,被這撲鼻而來的香味饞得饑腸轆轆。
但她還能忍一忍,直接告訴溫如遇她餓了太有失顏面,什么時候她也開始注意形象了,為了形象,可以放棄食物。
有過烘焙店,兩人同時朝著店內(nèi)望去,店內(nèi)人潮擁擠,冬天的生意果然比夏天好。
他突然問,“你有經(jīng)?;叵胛覀兿嘤龅膱鼍皢??”
韓伊陌一心想著吃的,滿腦子都是剛剛出爐的酥脆的面包,并沒有聽清溫如遇問了什么,只是聽到他說話了。
“???”頭都沒回,臉上就是一臉餓死鬼模樣。
他這才驚覺自己剛剛問了一個多么不打自招的問題,他從來沒有告訴過韓伊陌,他還記得他們相遇的場景,也因為這樣,他后來在書店里再次看到韓伊陌,露出的是一副漠不關心,素未謀面的高冷狀。
但她攤坐在地上,仰視著他的神情,依舊歷歷在目。
溫如遇又開始了自言自語,或者是對著漸漸消失的雪花吐露心聲,“七年之隔,我又看見魚躍的雪花了,今日往日,我認識一個叫韓伊陌的女生?!?p> 許久,溫如遇回頭,韓伊陌還在烘焙店門口守望著,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邁著修長的腿,大步朝她走來。
未等韓伊陌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溫如遇拉進了店里。
“想吃哪一個,自己拿?!?p> 韓伊陌小財迷登時就樂呵呵的,一口氣遠了三個不同口味的面包。
兩人坐在座位上,溫如遇又點了一杯熱牛奶。
眼睛太大,最后還是吃不下三個??粗n伊陌吃不下最后一個面包的樣子,溫如遇竟然有種委屈了她的想法,便把剩下的面包吃了。
兩人走出店,街上已經(jīng)沒人撐傘了,天上雪也停了。
一直朝前走,走過熱鬧繁華的步行街,轉(zhuǎn)彎口是一條筆直的柏油公路,街邊是各種政府樓,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道路,寬闊的道路兩旁是高大的紅果蘭樹,樹干上的積雪尚未消融,厚厚的,看起來很蓬松,偶爾有只鳥雀竄出,抖落一堆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