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內的三人各懷心事,紛紛放下了筷子。
唐教練的表情復雜。他看著鮑嘯鳴,幾度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還是放棄了繼續(xù)說服他。
“小鮑,這次來,不管怎么樣,我覺得我都欠你一個道歉。不管你接不接受?!碧平叹毰e起酒杯。“我們三個喝一個吧。祝你以后前程似錦?!?p> 核桃聽話地舉起了杯子。鮑嘯鳴的眼前卻蒙起了一層霧氣。
“哪有什么前程似錦,我也找不到別的工作?!彼猿八频男π?,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怎么會呢?華東大學的醫(yī)學系放到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你研究生畢業(yè)之后肯定不會缺實習的醫(yī)院,以后我們說不定還有事情拜托你呢!”唐教練爽朗地笑笑。
鮑嘯鳴放下酒杯,又搖了搖頭。
“我不會當醫(yī)生的?!?p> “為什么?”核桃疑惑地問。
鮑嘯鳴不說話,他看著面前的炭火。唐教練很大方,烤鱈魚、龍利魚、牛舌都叫了好幾客,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fā)出誘人的聲響,焦嫩的表皮讓人食指大動。
但那一聲聲燙在木炭上的聲音,就像是一滴滴滾燙的蠟燭油滴在鮑嘯鳴的心上。
“我的父親,被醫(yī)生毀了?!?p> 他一口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一字一句地說。
此言一出,唐教練和核桃無不動容。核桃試探地給鮑嘯鳴又添上了啤酒,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叔叔他是……碰到壞醫(yī)生了嗎?”
鮑嘯鳴搖搖頭,也不客氣,端起酒杯又是一大口。
“不,他自己就是個醫(yī)生?!?p> 核桃更加不解。他撓了撓頭,有些無助地看著唐教練。
鮑嘯鳴冷笑了一聲,開口道:
“但他現在手已經廢了,肌肉全部都不能靈活動彈,精神上也出了些問題?!?p> “難道……”唐教練似乎忽然領悟到了什么。
“去年年初新聞上報道的被患者砍斷雙手的醫(yī)生,就是我的父親。”鮑嘯鳴的嘴角揚起嘲諷的笑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即使是在家里,大家也都諱莫如深,從不主動提起。
但他無法忘記那一天自己從學校接到媽媽的電話的場景。
自小到大,鮑嘯鳴從來沒有見過媽媽那么崩潰。電話里的她就像一只驚弓之鳥,已經失去了正常表達的能力。
“小鳴你快回來……你爸爸出事了,你爸爸有危險,你現在在哪里,你能不能馬上回來?”媽媽的聲音沙啞而無助。
他買了最早的火車票,當晚就趕到了爸爸媽媽就職的醫(yī)院。
他的眼前是人間煉獄。
爸爸是耳鼻喉科的醫(yī)生,而當他剛剛踏入耳鼻喉科所在的樓層時,地上還有未清掃完的血跡。
那血跡像一捧散亂的頭發(fā)被人拖拽著,在樓道里一直蔓延到手術科室。
全樓層的診室都停止了診療。擁擠的人群熙熙攘攘,他看到了四處維護秩序的警察和醫(yī)務人員。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兩條腿機械地移動,直到在父親工作的診室旁邊看到了已經哭成淚人的媽媽和問詢的警察。
看到鮑嘯鳴,本來已經泣不成聲的媽媽當場崩潰了,一頭撲進了鮑嘯鳴的懷里。
自從上高中以來,鮑嘯鳴就沒有擁抱過媽媽。他第一次感覺到,懷抱里的女人不僅衰老了許多,體重也變得無比輕,像一片即將凋落的枯葉。
“爸爸呢?”他仿佛聽見不屬于自己的聲音從自己的胸腔里發(fā)出。
“在手術室……他們要給他做手術……你爸爸的手斷了,你爸爸當不了醫(yī)生了……”媽媽一邊哽咽一邊哭,兩只眼睛像是腫起來的桃子。
“誰干的?”鮑嘯鳴沙啞著嗓子問道。
媽媽不住地搖頭,只是緊緊地握住兒子的手,仿佛一松開鮑嘯鳴的手就會抽離所有的力量。
她已經哭干了眼淚。
后來還是一邊維護秩序的警察告訴鮑嘯鳴,爸爸的手是被一名患者砍傷的。
那是一個被確診為鼻竇癌的患者,輾轉了多家醫(yī)院,收治效果一直不好。最后才被送往鮑嘯鳴爸爸就職的醫(yī)院。
切片病理的最終結果是鼻竇癌晚期,不排除有擴散的可能,院內建議切除鼻腔大部分的組織,以及配合全身的化療。
患者的情緒一直都非常激動,他堅稱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清楚,以前的醫(yī)院也耽誤了收治,不可能這么重。但鮑嘯鳴的爸爸是主治醫(yī)師,他的觀點十分堅決:必須盡快手術切除病灶,不排除后續(xù)有其他病情的發(fā)展。
患者在十分不情愿的情況下接受了手術。術后三個月,被查出病灶擴散到了肺部和胃部。
患者的情緒爆發(fā)了,多次在診室里拍案而起,還砸過東西。但爸爸也一直據理力爭,指出患者一開始在轉院的時候耽誤了太多的時間。自己的診療方案和醫(yī)院的處理沒有任何的問題,現在只能繼續(xù)積極配合治療,爭取更多的存活機會。
“存活機會”這個殘忍的詞語擊潰了患者最后的心理防線。第二天上午,他在衣服下藏了一把菜刀,一路摸進耳鼻喉的診室,二話不說就對著鮑嘯鳴的爸爸砍去。
他情急之中只能抬手格擋,只一瞬間就被菜刀砍傷了手,鮮血淋漓的他只能奮力用手護住頭,但暴怒的患者已經失去了理智,繼續(xù)一刀刀砍向他。
醫(yī)務室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幾秒鐘之后,還在排隊候診的患者家屬有反應過來的,幾個年輕的小伙子上前撲住了施暴者,但鮑醫(yī)生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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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不能進入ICU,那里是無菌病房。鮑嘯鳴只能遠遠地隔著玻璃門看著父親。
上大學之后,自己都沒有經?;丶?,也很少跟爸爸媽媽再有過什么促膝長談之類的交流。爸爸的性格也比較內斂,他對自己說過,作為一名醫(yī)生,最重要的不是在說,而是在做。
爸爸有一雙引以為傲的手。他經常對鮑嘯鳴說,就是自己的這雙手,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
他還難得的開玩笑說,鋼琴家郎朗可以給自己的手買上一億的保險,自己其實也可以,雖然沒有那么多錢,但是這雙手是無價的。
然而,現在這雙被爸爸驕傲了大半生的雙手,此刻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和夾板。
醫(yī)院出動了最好的外科醫(yī)生給鮑嘯鳴的爸爸第一時間做了手術,對手部進行了最大程度上的搶救和修復。
但鮑醫(yī)生的雙手依然有多條肌肉和血管被砍斷,手術持續(xù)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在多名專家共同聯合會診之后,勉強修復了被砍斷的手指和主要的肌肉,免去了截肢的危險。但一雙靈活的雙手,從此便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