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湖邊樹叢茂盛,影影綽綽。
這時候,他們兩人卻跑到這里干什么?
杜曉正要上前,孟三卻抬手攔住她,示意她觀察片刻。她細思也心生不安,豎起耳朵躲在樹后邊聽著。
四周很安靜,即使他們站的不是那么近也能將那兩人的舉動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知道田昱是啞巴,朦朧的月色中遙遙望過去,那湖邊兩人就像是在不停交談一般。田永拍著巴掌,嘴里哈哈笑著。田昱彎腰,撿起什么,使勁擲到水塘里,“噗通”一聲,田永便跳起來興奮地歡呼,似乎在贊揚他。周而復(fù)始好幾次,田昱和田永兩人的笑聲在曠野中格外清晰又突出。
杜曉的眉毛卻越蹙越緊。難道田昱精神也有點問題?他的行為舉動雖比他的叔叔田永靈敏迅速很多,卻讓杜曉異常不適,像是被他叔叔……同化了一樣。
田蒙尸骨未涼,可自己的兒子和弟弟卻像沒事人一樣自顧自跑出來玩耍。杜曉低聲道:“他們兩個很親近?!币惶а?,就看到正上方孟三的臉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邊。她們站在一棵大樹后邊,孟三一只手撐著樹干,而杜曉微縮著身子,此刻就像是被他半個懷抱圈在身子里。孟三微彎著腰,兩張臉聚的極近,以至于此刻杜曉抬頭,唇角幾乎要擦過他的面頰,她一滯,呼吸間都是第一天那件灰色衣衫的味道,像是樟樹葉的清香,只有湊得很近才能聞到。比如被他背起來時,比如此刻。
似乎感受到微熱的氣息縈繞在面頰上,孟三低頭。他剛才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面色凝重,劍雨星眉平故添了幾分英俊,而這一刻對上杜曉怔然的目光,也愣了一瞬,眸色中有光芒一閃而過,抬手卻敲上了她的腦袋:“看什么呢?”
這一下力度不大不小,杜曉反應(yīng)過來,揉揉額頭:“看你一眼還不行???被看一眼要掉塊金子不成?”
孟三笑道:“行啊。等回房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絕不攔你?!?p> 杜曉:“……”
“走吧?!彼V苟悴?,走上前去,“把他們叫回去,免得讓人找?!?p> 他們走過去,叫了一聲:“田永?”
聽見有人過來了,田永回頭,看到杜曉和孟三,卻忽然往田昱身后一躲,露出一副很害怕的表情。嗚嗚咽咽,雙手緊緊拽住田昱的袖子,哆哆嗦嗦低著頭不敢看來人。
走進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田永竟是個一米八的大個漢子,縮著長腿躲在田昱瘦小單薄的身軀之后,看著著實有幾分滑稽。田昱連忙安慰似抽動嘴角,“啊啊啊”地摸了摸田永的腦袋,然后回頭,惡狠狠帶著敵意地看著他們,喉嚨還發(fā)出野獸一般的粗魯吼叫。
田永第一反應(yīng)是藏在幼小的侄子后邊,而田昱簡直像是下意識保護叔叔,驅(qū)逐讓他害怕的人。
杜曉正要問孟三怎么辦,就見孟三向前邁一步,心想如果簡單粗暴地把兩人拎回去倒是他的風(fēng)格。下一秒就聽聞身后急忙忙跑過來的腳步聲。
“小昱!”是木蓉。
她的神色似乎失神又清醒。因傷心過度掩飾不下的憔悴,臉色像是僵尸一般蒼白。走至邊上,她捂著胸口喘氣,腳步分外虛浮,表情不太好,像是沒看到杜曉二人,徑直拉過田昱的手:“走!回去!”
田昱掙扎著:“娘!啊啊!嗚啊啊啊……”身子奮力朝田永那邊探,不愿意木蓉把自己拉走,像是舍不得田永?!澳铩保蛟S是他唯一會表達出來的一個字。
而田永如同沒有殼的烏龜,身形高大卻蜷縮成一團,可憐巴巴地蹲在地上,向木蓉的反方向拽著男孩的袖子,看那神情,幾乎要哭出來了。
令杜曉震驚的是,下一刻,木蓉似乎被這一幕觸怒了哪根神經(jīng),火冒三丈,“啪”一聲,狠狠打了田昱一耳光,牙床幾乎要氣到發(fā)抖,笨就布滿紅血絲的眼角幾乎紅到要滴出血來:“你爹死了你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
破口而出的聲音嘶啞干涸,最后直至哽咽,雙手一推,田昱打了個趔趄,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小昱……小昱!不要不要……”田永一骨碌撲向田昱,護住他,卻不敢看木蓉的眼角,肩膀抖動地像個篩子,嘴里磕磕巴巴念念有詞。
杜曉眼角都看直了,正要上去拉,卻被孟三一把拉住。田昱被田永擋在身后,臉被埋沒于黑暗,愣愣的。木蓉吼完眼淚就又冒出來了,可田昱還是沒哭。他抬起臉,抬頭看向自己的娘,那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杜曉卻從中一瞬間看到了無措、惶恐、不解、疑惑和……麻木。
是的,麻木。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心中咯噔一下,耳邊全是木蓉?zé)o力的抽泣聲和狼狽趴在地上護住侄子的田永的念念叨叨。她看過去,那孩子手作拳,慢慢收攏,五指死死插進黑土里,竟像是有恨意。
木蓉深吸一口氣,擎住田永的肩膀咬牙使勁一推,然后迅速抓起男孩的衣服,連帶他的人,拽到身后。完全不顧自己抓疼孩子沒有,嚇到他沒有。清瘦的面容變得有些猙獰,行為如同莽夫。
可田永事先沒有防備,大叫一聲,抬頭磕到了石頭上,破了皮,立刻見血。他捂著頭晃了幾下,像是有些眩暈??匆娞镪疟粨屪?,哭著無力地搖頭,抱著自己的腦袋往石頭上撞。杜曉看不下去了,阻止田永的動作,想把他拉起來。孟三一胳膊就把他掀了起來,架著他的手臂穩(wěn)住他的身子。
田昱叫了幾聲,想要掙脫母親的桎梏,“哇哇”往他叔叔這兒躥。可木蓉單手把他的巴掌緊緊捏住,瞪了目光空洞的田永一眼,帶著田昱轉(zhuǎn)身離開。
娘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還能聽見田昱的哭喊聲。田永聽到后,眸色震動,想要一起跟過去。孟三卻冰冷冷道:“她不會讓田昱見你的?!?p> 田永像是聽懂了,掙扎的動作一下子泄氣,額頭上的傷口還在冒血。他神色頹然,眼睛通紅,喘著粗氣,不說話也不動,如同被抽了魂的木偶。
孟三把他帶到他們的落腳點,關(guān)上門。杜曉打來一盆清水,示意田永自己清洗傷口。她伸手做了幾個動作,本只是想試試,不行還是她來??蓻]想到田永卻看懂了,并且拿起毛巾擦著傷口,只是悶悶不樂,不發(fā)一言。
他頭發(fā)長又凌亂,渾身透露出一種未修邊幅的氣息。和街上的討飯乞丐沒什么兩樣。他捧起清水胡亂搓了一把臉,洗去黑印泥土,撥開遮住眉目的頭發(fā),卻出奇的英俊清秀。鼻梁高挺,皮膚白皙。哪里還是個傻子模樣?田永不說話坐在那,垂著眼睛,倒更像是一家擅長云書賦詩的公子一般,盡管穿著破破爛爛,卻還是令杜曉心下一驚。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杜曉心想。
她在他身邊坐下,低聲問道:“田永,你聽的懂我們說話嗎?”
田永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中出不來,沒看她,把玩著手中擰干的毛巾,扣著邊角的線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杜曉就知道了,聽得懂。她心懷詫異,繼續(xù)道:“頭上,還疼嗎?”她知道怎么安撫人心,先采用通心計謀,打算讓他放下戒備——畢竟那時是他們上前拉起他,又帶回來,總不算壞人。再者穩(wěn)住他的情緒,不能讓他失控。
站在對面、倚在墻上的孟三聞言挑了一下眉。
田永抬頭不知輕重地摸摸傷口,“嘶”一聲,訕訕放下來,又搖頭。
孟三很懂的從廚房拿出中午大娘送來的玉米,遞給他。果然,田永猶豫了一下就馬上接過來,狼吞虎咽。
杜曉和孟三對視一眼,她道:“田……小昱是你的侄子?”
田永只顧啃玉米,不答話。
“木蓉是你的嫂嫂?”
他繼續(xù)啃著,黃色玉米粒都蹭到頭發(fā)上了。
“你嫂嫂……為什么不待見你?”
啃玉米聲戛然而止,田永像被摁停了開關(guān),靜止住。
杜曉心叫不好,問快了……就見田永停了數(shù)秒后,神色不變,從新吃起來。
她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道:“你哥哥……”
話未說完,院外就傳來一陣哄鬧喧嘩聲。十分嘈雜,混著打罵的聲音。
“我草!老子說了不是我干的??!你們這群瘟喪玩意兒!??!……他媽的老子叫你別碰我!你等著,回頭老子不掀翻你的屋子燒死你他娘的一家人我他媽就不在道上混了?。。 ?p> 孟三開了門,門外燃著火把,浩浩湯湯一行人,可不就是義憤填膺去找殺死田蒙兇手的人嗎?
隊伍最前邊兩大高個綁著一個人,就是他在罵罵咧咧,穢聲穢語,想必就是麻子了。那麻子正被粗麻繩子五花大綁壓著走,怒發(fā)沖冠,還沒穿上衣。想來是睡夢中被壯漢們撞開門、活生生給綁出來的了。
他還在上躥下跳,嘴里把全村村民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閉嘴!再出聲就把你的嘴撕爛!!”一大漢拿起皮帶就抽他的腦袋,聲音粗魯厚實。
可麻子還不求饒,反正蹦的更高了,脖子撅的像頭驢,臉憋的比猴屁股還紅:“你他娘的給我個交代!老子犯了什么事!今天就算天王老子來了我也沒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