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與花自量墮入夢中已三日有余,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司業(yè)心急,一把火困住澤夢姬,揚言她若不放了他們,便將她永困于此。
而她半點不掙扎,在火囚中悠然自得,換著各種姿勢睡覺,睡醒便奏上一曲。
轉輪王如今這個模樣確實少見,她忽然提起箜篌,興致盎然地彈奏攝夢曲,哀怨而悲涼之聲響徹煙雨樓。
司業(yè)聞聲瞥了她一眼,冷聲道:“無謂之舉,攝夢曲對我無用?!?p> 她閉著眼彈奏,仿佛入夢般,懶洋洋地同司業(yè)道:“你抓我有什么用呢?我不過是請他們入夢,在夢中他們來去自如,進出隨意,不是我禁錮了他們,而是他們不愿醒來?!?p> 這一點,司業(yè)如何不懂,但他除了捉住她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們在夢中能過上隨心所欲的日子,隨心所欲的感覺轉輪王恐怕不懂,但你該知道千萬年來,甘愿沉淪在夢中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入夢者只是永遠沉睡,并不會傷亡,于他們而言,夢中才是歸宿,轉輪王,你又可懂歸宿?”
他的世界里從未也從不需要歸宿,他不懂……
“你看他們的樣子,多么幸福而歡愉,這些都是你不能體會的。”
“假的?!?p> “假?”她手中的攝夢曲越發(fā)激昂,“你將你所處當做真,他們自然是假,可他們將夢當做真,你才是假的?!?p>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孰真孰假,有何重要?”
“轉輪王自是不明白的,一如你不明白守凈對你的感情?!睌z夢曲低轉悠揚,“早就聽聞轉輪王悲憫天下,這樣的人看似大愛,實則最是無情,試問一個人從未懂愛,又何談愛天下蒼生?”
“你到底想說什么!”
一曲畢,澤夢姬收起箜篌,笑容有幾分得逞,道:“我無法將他們放出來,但你可以進去救他們?!?p> “進去?”
“哈……”她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催促著,“你可快些考慮,趁我還愿意為你彈奏一曲。”
聽懂曲意,自能入夢,他此刻才明白澤夢姬的目的。要他放棄不傷不損之身,甘愿入夢。
他明白即使入夢也不見得救得了他們,但他不得不承認,澤夢姬的每一句話都說進他心中。一曲攝夢,并非入夢才可,他未入夢依舊為曲所惑,想來并不是他不懂曲意,他的不懂正是澤夢姬為他安排的曲意。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回想起修不傷不損的過程何其艱辛,卸去這一套功法卻是輕而易舉。
他張開雙掌,運力周身,眨眼間功法盡散。澤夢姬端起陶塤,趁勢吹奏。一曲攝夢悠揚入耳,眼前景象模糊,四周香氣浮動,這便是十月所制的香?他如是想著抬步向前,墮入夢中。
夢中時而山林鳥鳴不絕,時而爛漫百花爭艷,魚蝦淺溪戲水,走獸亂石相斗,一樣的景色從前見過卻與眼前的差之甚遠,如今所見更為完整。對!正是完整!
手邊的石案上煮著熱茶,他端起一杯,送入口中,味澀而回甘。一旁還擺著盤芙蓉糕,他捻起一塊放入口中,香甜可口。他才知甜有許多種,可清冽如茶,可甜膩如糕。
他從前所見所思皆是表象,如今才是正真懂得,他看得懂飛鳥魚蝦間的情緒,聞得見芬芳各異的百花,嘗得出世間酸甜苦辣。
“司業(yè)!”遠處跑來一名女子,身著紅艷羅裳,扭動腰肢,身形綽約。
他抓起外袍迎上前,佯裝責備:“穿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蓖馀垡粨],將她整個身形包裹。
女子嬌媚一笑,挑著眉朝他道:“司業(yè),你臉紅咯?!?p> “守凈,休要胡鬧。”他低下頭。
再抬頭時守凈已跑遠,邊跑邊喊著:“來追我啊!追到了,我便教你攝魂術!”
他望著守凈的身影搖了搖頭,唇邊揚起一抹笑,倒映在溪水中,他盯著水中的倒影出神。
一顆石子投入水中,炸開水花四濺,他抹了把臉回頭,花自量與十月坐在一起朝他笑?;ㄗ粤康嗔说嗍掷锏氖?,戲謔地朝他丟來。他抬手接住,未多想便丟了回去,正中其腦門,心中得意非常。
他聽見自己爽朗的笑聲在山中回蕩。
但他也明白,眼前皆是虛妄,他必須找到花自量和十月,將他們帶出去,他必須出去。
而此時的花自量與十月尚在睡夢中沉淪,流連忘返。
十月蘇醒于山間木屋,屋外十里迎春花盛開,風一吹如黃色海浪翻涌,她站在屋門前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千年前,小花離世,她在這里為他立墳冢,這間木屋是她親手所建,這片花海也是她親手所種。
她向前一步,墳冢近在咫尺,上書:不思量,自難忘。她不禁伸手觸碰墓碑,此時身后傳來歡快的語調。
“十月。”
她回過頭,小花立于花海之中朝她揮手,興奮地跳著腳喊:“迎春香囊!我研制出了迎春香囊!”
他見十月呆呆地站著,索性跑過來,抓起她的手。兩人攜手奔跑在花海中,一切思緒都追不上他們輕快的步伐。
他向她炫耀制成的香囊,得意洋洋道:“這次我又贏了你,愿賭服輸啊?!?p> “小花想如何?”她抓著香囊淺淺地笑著。
他攬過她的肩,擁她入懷,柔情萬分:“我想和你在一起,永不分離?!?p> “永不分離……”十月喃喃,“怎敢生此奢望?!?p> “不是奢望?!彼Z氣中帶著令人信服的堅定,“只要你愿意留下來,留在這我們便能一直在一起,不受思慕盞三年所限,不必理會時光流轉。只有你和我,我們永不分離。”
他摘下一串迎春花,編成手環(huán)戴在十月的手腕上。
“這里是你為我建筑的人間仙境,你曾在此處等了我一輩子,過往的年歲你受了太多苦,從今往后我們就在此處,朝夕相伴,制香逗趣,天晴時賞滿天繁星,天陰時聽雨打芭蕉,入睡時擁你在懷,晨醒第一眼是你,黃昏而立,四季迎春?!?p> “難道你不愿意嗎?”
“愿意,當然愿意?!笔旅摽诙觯』ㄋ员闶撬簧?,她有何不愿呢?
兩人在此處時而打鬧,時而溫存。小花像是無所不能一般,令她開懷大笑,令她哭笑不得,令她怦然心動,令她意亂情迷。一千年了,她從未像這段時光那樣快樂。
他們在這只有彼此,不必在意浪費多少時日,無人叨擾,不必在意人鬼殊途,更不必在意突如其來的危險。
這里于十月而言,是理想之地。所以當司業(yè)出現(xiàn)時,她顯得有些局促。
“十月,跟我走?!?p> “走?去哪?”小花滿眼不屑道,將十月護在身后。
“回到現(xiàn)實,眼前一切皆是夢境?!?p> “夢境?你憑何斷定此為夢境,而你所要去的便不是夢境?這里你與我交談是真,一草一木是真,我與十月相愛是真,你卻說這是夢?”小花對著司業(yè)絲毫不讓步,十月藏在他身后默不作聲。
孰真孰假本就是唯心而論,司業(yè)不與此人辨虛實,只對十月道:“你必須跟我走!”
十月萬分猶豫,終是開口:“司業(yè),這一千年來多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如今我在這里,很開心,只要能跟小花在一起,在哪里無所謂。若這是夢境,我也不愿醒來?!?p> 換做從前,勸言無果,夢境中又不可動武,司業(yè)此時只能是無可奈何,但如今他通曉情愛,便知該如何應對。
他看著十月,只說了一句話:“你沉淪于此,可想過外頭的花自量?”
一句話里包含千言萬語,惹人深思。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小花,淚水模糊了他的身影。外頭的小花?他是否也沉淪于夢境?他在夢境中是否安好?萬一他從夢境中蘇醒可會遇上危險?他蘇醒不見自己可會心痛?
她緊緊抓著的手漸漸松開。
她在這里獨自享樂,那小花怎么辦?外頭那么多兇險,她如何舍得他一人面對?她明白內心深處對此處的貪戀,但她一想到外頭的小花孤身一人便心痛不已。外頭風雨交加比不得此處陽光明媚,但在外頭她和小花一同撐傘,一同淋雨也好過假意明媚。
千年等待,她要的是與小花真真正正地在一起,她的小花是要成為除鬼為道的大英雄。
不能再逃避,不可再貪戀。
四周迎春花海翻起海浪,一陣一陣地消失不見,連同著木屋以及木屋里朝她微笑的人影。
司業(yè)側過頭,十月臉上的悵然若失那么明顯,他問:“思慕咒未解是嗎?”
十月聞言訝異,此事她尚未告知司業(yè)。
“我聽見你與花自量說的話,再看你如今的夢境,便能猜到?!碑吘顾巡皇窃瓉砟莻€司業(yè),“我舍棄了不傷不損之身,對你與花自量的感情也能懂幾分,不管你與他剩多少時日,真切愛過的痕跡,在世上永不消逝?!?p> 十月剛抹干的淚水,頓時又糊了雙眼。是啊,她雖然會消逝,但她和小花的愛永不消逝。
“謝謝你,司業(yè)?!敝x謝他千年所作所為,謝謝他放棄不傷不損之身涉險相救。
司業(yè)拍了拍十月的肩,笑道:“謝什么,我活了這么久只有你一個,稱得上摯友,如今又多一個花自量。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更何況……”
他欲言又止,十月未多問,心中也能猜到幾分,想來該與守凈有關,只是司業(yè)對守凈從未有愛意,如今即使懂得情愛,也無法突然生情,他對守凈究竟是個什么感情,或許他自己也要琢磨好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