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喬思心想不聽白不聽，于是慢慢地點點頭?！跋??！?p>　　“故事應(yīng)該從我母親講起。說來也好笑，我直到她去世前才知道她是東海的龍公主。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便和我講過，她是在逛集市時遇見的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御前侍衛(wèi)，那日正在陪忙里偷閑的皇上散心，而我母親那日也是偷偷溜出來看看凡間的風(fēng)光。他們一見鐘情。我母親一直騙我們說，她是孤兒?，F(xiàn)在看來，這謊撒的簡單倉促極了，我父親也許相信了母親，也許只是不忍戳穿。

　　“我的爺爺奶奶一開始并不同意這門婚事，可我的母親竟?jié)u漸征服了他們，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爺爺奶奶一直待母親像待女兒一樣。

　　“我母親原不懂凡間的詩書，可她很聰明，在我開始學(xué)習(xí)詩書時，她已經(jīng)可以比得上一個出色的先生了。我也是聽我父親說，母親會的那些典籍全是他教的。他們舉案齊眉，又孝敬雙親，我的童年里除了養(yǎng)的那只叫跳跳的蟲子死了以外，并沒有什么事能讓我傷心難過。

　　“想來也是啊，將軍府——我的爺爺是將軍——唯一的小少爺，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幸運兒，我想，這好景再持續(xù)幾年，就會有許多媒人來為我介紹姑娘了。

　　“可是，命運有的時候就和這夏天的天氣一樣，說變就變。

　　“有一天突然有人來報說尉遲大人，我本姓尉遲，為護駕不幸……不幸殉職了。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

　　“聽聞消息，我母親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踉蹌著跑出去，我雖悲痛，可還是擔(dān)心她出事就追了出去，但我跑到街上時，她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我更不安了，母親怎么可能跑那么快？那時，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古怪的事，興許與這一切有關(guān)。

　　“在前一天有一個老爺爺來找過我母親，稱是我母親娘家遠(yuǎn)房親戚——其實那些年他也來過不止一次，每次送走他我母親總是表情凝重——那次，我母親把他叫到房里，鎖了門，母親院里好事的下人說他們一開始是談話，后來就開始爭吵了，最后那老人面色鐵青地摔門而去。我爺爺奶奶對那人的失禮感到十分不悅，問母親那人是來做什么的，可母親只是沉默。

　　“我不知道是直覺還是母子間的心靈感應(yīng)，我感覺母親懷疑那人與父親的死有關(guān)。可母親畢竟是個沒提過兵器的婦人，萬一動起手來又如何和那人較量？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想更多，突然就被打暈了。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在海邊，站在旁邊的，正是那老爺爺，而站在對面的，是母親。

　　“我從沒見過母親那般模樣，絕望憤怒，五官扭曲，衣服也已經(jīng)撕破了，像是剛打過一架的樣子。我聽見她大叫：‘你就是這樣愛你女兒嗎？為她設(shè)計了一條不屬于她的路，在她走了另一條路后你就惱羞成怒毀掉了她的摯愛，是嗎？你除了給了我生命還給了我什么？而你又剝奪了我什么？你會有報應(yīng)的，你以為天庭會縱容你濫殺無辜嗎?好哇，現(xiàn)在你又捉了我的兒子，你想做什么？’

　　“那個老人說：‘空兒，只要你跟我回去，你就還是東海的公主，我也可以接受這個血統(tǒng)不純正的外孫。在龍宮，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有一半龍族血統(tǒng)，但只要我接納了他，還有誰敢有閑言碎語？他也照舊會衣食無憂，高人一等?！?p>　　“我母親冷笑道:‘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和殺夫仇人回去？’

　　“我好像聽懂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故事，那人是龍王，是我的外公，我母親是龍宮的公主，是龍，是神仙。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已經(jīng)十歲，我母親的音容還如待字閨中的少女一般。

　　“他們還在吵架，全然沒察覺我醒了。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慢慢理清了。當(dāng)年我母親違逆龍王出逃嫁給父親，龍王在多次勸母親無果后一怒之下為了讓母親斷了對凡間的念想竟違背天條殺了身為凡人的父親。

　　“這神話故事般的事就這樣發(fā)生在了我的眼前，我的身上。

　　“而那時，我的殺父仇人正站在我的身邊，毫無防備。蝦兵蟹將站在十幾步開外，那時仍然沒人看到我醒了，更何況他們也絕不會想到一個十歲的人類孩子敢對龍王采取什么行動。

　　“可我決定了。

　　“我決心要殺了他。我相信母親也恨他入骨。我自幼習(xí)武，雖然那時只有十歲，但身手也可稱作了得了。我想，既然母親也是神仙，那么母親一定有為我不知的能力，那么我只要出其不意控制住龍王，一定會給母親制造殺他的機會的。

　　“可我那時還太小，只知道有仇必報，還不懂人的心思多深邃，遑論活了千百年的母親的心思。我只道母親恨龍王，卻不知這只是因為母親還把他當(dāng)作最敬最愛的父親，一直希望得到他的認(rèn)可和祝福。

　　“我當(dāng)時怎么沒想到呢，如果母親真下得去死手為我父親報仇，她那時還喊什么話？龍王驕傲固執(zhí)，我母親更為驕傲固執(zhí)，我一個只活了十年的人，怎么能理解這對做了成千年父女的龍之間的情感呢？

　　“只是可惜我那時還不明白這些道理。我曾經(jīng)恨我自己不明白，如果我能想通這些，之后的事興許也不會發(fā)生?？墒恰吘苟家呀?jīng)過去了，誰也沒辦法改變什么。

　　“那時候，我一躍而起，從后面狠狠給了已經(jīng)被母親激怒的龍王一腳，如我所料，龍王防備不及連滾帶爬向前跌去，到我母親面前才站定。

　　“顯然所有人全很驚訝，在他們呆住的空檔，我大步向母親跑去。我面對著母親在母親身邊站定，沒看見我背對著的的龍王的表情，但我看見了母親突然大驚失色，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看見龍王已經(jīng)站起來，表情可怖，他向我一揚手，我還沒來得及作反應(yīng)，就見一個身影隨著一個深藍(lán)色的光柱向我飛來，我被撲倒在地上，閉緊了眼睛。

　　“我感覺到自己被一個人完全地壓在身體下面。與此同時，我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后，壓在我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周圍的地上插著幾支箭，而我的旁邊，一條長得驚人的龍蜷曲著，身上插著數(shù)十支箭。那是我母親。

　　“原來龍王惱羞成怒要殺我，同時一旁的蝦兵蟹將履行了他們的責(zé)任——攻擊意圖傷害龍王的我。我母親察覺龍王表情有異，要從龍王手中救下我，替我擋了龍王那一招，也正好被蝦兵蟹將們落下的箭射中，現(xiàn)出了原形。

　　“我轉(zhuǎn)過身朝著母親，甚至沒想到要站起來。龍王當(dāng)然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漸漸緩過神來，于是跑過來，問我母親道：‘空兒，你怎么樣？’

　　“母親接下來做了一個我和龍王當(dāng)時怎么也想不到的決定。我還沒明白她在做什么，一個茶盞大小的晶瑩剔透的珠子已經(jīng)飛進了我的胸口。

　　“母親第一次那樣看著我，以一條垂死的龍的姿態(tài)。

　　“她的眼睛里，我從未見過的龍的眼睛里，流露出我第一次見過的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的愛憐和哀傷。我捧著母親的頭，龍的鼻孔里呼出濕潤的氣體。我可以感覺到這氣息愈發(fā)微弱。

　　“當(dāng)然了，你何必那么緊張，這部分的故事沒有懸念，如你所見，我家里只有菡娘，母親死了。離開了龍珠，龍就和蛇沒什么區(qū)別。那樣重的傷，怎么可能活得下來。

　　“但我的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你不妨想想，一個十歲的孩子，一日之間，父母雙亡，而母親又是為他而死，那時那日發(fā)生的一切一幕一幕不停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會是什么感覺。像是各種情感聚集在心頭，又像什么也感覺不到了。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足夠冷靜地面對這一切時，我也無法找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那種感覺。

　　“龍王沒有回過神來，我也癱坐在地上，突然感到一陣風(fēng)吹過。我抬起頭，我和龍王的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少年模樣的人。他立在那兒，說：‘好久不見，龍王，近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