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祿國,都城寅肆,王宮。
位于宮殿北邊的一處偏僻院落,大門上陳舊的牌匾早已失了顏色,依稀可見幾個灰蒙蒙的字:風(fēng)絮軒。
庭院不大,被不高不矮的白墻環(huán)著,草木也稀疏,本是一派寥落的光景,四處卻打掃得十分干凈,石板地的縫隙間連一根雜草都見不到。
年關(guān)將至的時節(jié),院子里大多樹木都只剩了光枝,掛著零星幾枚干枯的葉子,在風(fēng)里顫顫巍巍,惟有墻角兩株臘梅開得熱鬧。
主屋的門從里面插了銷,緊閉著,只因為房里爐火不旺,門要是留著縫,寒冬的風(fēng)會毫不留情地鉆進(jìn)來。
屋內(nèi)不似尋常女兒家的閨閣那樣嬌艷精巧,淡薊色的羅帷和紗帳靜靜垂著,幾件榆木柜子連雕花都沒有,線條簡單,柜面能看到木材本身的紋理。墻上掛了一幅行書,摹的《國殤》中的一段,字體流暢而雋永,風(fēng)骨高潔。
處處質(zhì)樸,反倒顯得雅致。
整間房里唯一能稱得上擺設(shè)的,只有書桌上的一盞黃銅香爐,爐蓋的形狀是一朵盛開的雪蓮,爐子色澤明亮,定是每天擦拭才會如此。
爐里熏了蒼術(shù),裊裊縈縈,輕煙籠著桌邊一抹執(zhí)書而坐的水青色的身影,旁邊兩名身著宮服的侍女正在整理幾沓卷籍。
忽地,一陣?yán)滹L(fēng)從半開的小軒窗侵入,吹得桌上的書本翻了幾頁。
桑枝朝那邊望了一眼,輕蹙起眉頭,走過去將窗欄拉回一些。
書桌前,看書的女子抬起頭來,耳邊一縷發(fā)絲被風(fēng)微微撩動,顧盼之間,翩然似青云出岫,畫一樣。
“開著吧?!?p> 清淡的嗓音,淺緩流過,無漪無瀾,分明她近在咫尺,卻感覺遙渺不可及。
桑枝往暖盆里添了兩塊碳:“公主,您前幾日才受了寒,好在是沒什么大礙,現(xiàn)下天氣越來越冷了,更要多加注意才好?!?p> 青珞不再說什么,垂下眼,繼續(xù)讀書。
“公主,您在看什么?”白芷在一旁偏著頭看了半天,終是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晉書》的卷一,《宣帝紀(jì)》。”青珞目光在字里行間,輕聲地答。
白芷湊過去一些:“寫的什么?”
她原本生于城中的富戶人家,幼時在私塾里上過幾年學(xué),后來家道中落便進(jìn)宮當(dāng)了侍女,自十二歲起就陪伴在公主身邊,至今七個年頭了。公主是個愛讀書的人,博古通今,白芷平日里對那些書本最是感興趣,總愛向公主請教。
青珞將手中的書合起,指尖輕輕拂平了書面,放回桌上。
她視線尋著香爐上方的煙霧,徐徐開口,念:“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fēng)云?!?p> 白芷眼睛亮起來,覺得什么詞句由公主一念都好聽極了,又問:“講的是什么意思?”
青珞端坐著,雙手安放在身前:“《宣帝紀(jì)》是司馬懿的傳記,司馬懿一生最善于潛伏,本有滿腹的雄才大略,卻藏起鋒芒,審度時勢。”她的話音始終淺淡,“這段話教人要像光和塵一樣和順,與時偕行,屈伸舒緩,收斂下鋒利的鱗甲和羽翼,靜候風(fēng)云變幻?!?p> 白芷若有所思:“可是自古英雄不該驍勇果敢才對嗎?委曲求全,斷然不是大丈夫所為?!?p> 青珞輕搖頭:“空有勇猛,而無謀略,只是莽夫罷了?!?p> 正說話,聽見正廳的門被拍響。
“來了。”桑枝把整理好的一沓古籍?dāng)[到書架上,過去應(yīng)門。
才剛抽了插銷,門就被推開了,南姜從太醫(yī)院取了藥材回來,身上還裹著寒氣,冷得直跺腳。
“你急沖沖的干什么呢?”桑枝笑道,接過她手中的藥包,打開細(xì)細(xì)查看。
南姜說話就像云雀似的,清脆悅耳:“我回來時路過冷宮,你們猜怎么著?”烏溜溜的眼睛忽閃著,不等答話,繪聲繪色說下去,“薛妃娘娘被廢了!在冷宮外面扒著大門死活不肯進(jìn)去,一直喊冤,還求著要見祿王陛下。”
“是么?”白芷掀開一點窗戶,趴在窗臺上傾耳聽去,半晌,扭過頭道,“公主,還真是呢,外面哭天搶地的?!?p> 青珞什么也沒說,纖長的眼睫安靜覆下去,專心看書。
風(fēng)絮軒地處宮中最為沉寂的北邊,緊挨著冷宮,這些年,那些悲凄的哭喊聲聽得還少么?
祿王多情,后宮時時有新人入駐,而冷宮自然也常能迎來不復(fù)歡喜的舊人。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女人們,大多心有不甘,到后來不是癡了就是瘋了。
青珞三歲那年隨額娘住進(jìn)了風(fēng)絮軒,年年看著冷宮那道大門關(guān)了開,開了關(guān),白天不得消停,到了半夜里,有時還能聽到遠(yuǎn)處傳來幽幽的哭聲,早就習(xí)慣了。
她目光又落到紙頁上那一行,心中默誦:“和光同塵,與時舒卷?!?p> 一生所求便不過如此了吧。
是日,通往東祿國都城的大道上,悠悠行著一輛馬車。
左右各有兩名高大的侍衛(wèi)騎馬跟隨,馬車走得雖不快,可氣勢逼人。單看領(lǐng)頭兩匹昂首揚(yáng)鬃的翠龍馬,還有車篷上豐盈的緞面圍布,便知其主人必定是極為尊貴的身份。
遮著窗的簾子被掀起一個角。
“還有多遠(yuǎn)?”里面響起男人渾厚的聲音。
一名侍衛(wèi)立即拉了韁繩靠近小窗,低頭恭敬道:“回稟殿下,離寅肆還有二十里,一個時辰后就到了?!?p> “快些?!焙熥勇湎隆?p> 侍衛(wèi)領(lǐng)命,揮動手里的鞭子,馬蹄下頓時揚(yáng)起了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