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紫壇行宮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大門口一片岑寂,除了當班的侍衛(wèi),只有一位宮女等在那里。呂貴把青珞交給宮女就算完事,趕著給祿王回信去了。
宮女領(lǐng)著青珞和桑枝進去,提了個燈籠,穿過無數(shù)的山石、樹木和回廊。
青珞上一次來行宮還是七歲的時候,夏天跟著娘親一起來避暑,后來她們就搬到風絮軒居住,每年除了在除夕宮宴上露個面,再沒參加過別的活動。
環(huán)著豐臨湖一直走,路過蔥郁的花園,然后是東苑,繼續(xù)往北行至一個偏僻的園子。
院門開著,跟風絮軒差不多大,打掃得很干凈。
進了屋,宮女連忙替她們把燈點上,又幫著桑枝給炭盆和小爐子生火,在爐子上坐了一壺水。
桑枝打開裝炭的竹筐,欣喜地道:“竟然有這么多上等的紅蘿炭!”這倒比在風絮軒要好多了。
宮女朝竹筐里瞄了一眼,有些疑惑,下午收拾屋子的時候,里面明明是半框黑炭渣,她提出換些新的,還被管事的宮人罵了,叫她自己把月俸拿出來換。
起好炭盆,屋里很快就暖和起來。
爐子上的水也開了,宮女擦干凈手,為青珞泡茶。
她年齡很小,還有些怯生生的,一邊斟水一邊說:“九公主,您若是缺什么就告訴奴婢,奴婢想辦法給您找來?!敝v話雖然細聲細氣的,但口吻十分真誠。
青珞點頭:“好。”
宮中人情淡薄,勢利的小人多了去了,冷眼看慣,仗勢欺人也看慣。忽然遇到素未相識的人愿拿真心寄予些許關(guān)懷,在這寒涼夜里倒覺出一點特別的溫暖來。
青珞問:“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喚玉瓶?!?p> 桑枝也覺得她性子純真,走過來:“我叫桑枝?!?p> 玉瓶放下茶壺,兩手握著在身前好好地喚:“桑枝姐姐?!?p> 桑枝問:“你在哪里當差?”
“奴婢一直在紫壇行宮,往日就在北苑做些雜事?!闭f到這兒,玉瓶便對她們解釋,“這次跟隨陛下出行的主子眾多,西苑和南苑都住滿了,東苑是熠王陛下住著,就只有北苑還有空房?!?p> 她停下來,想想要怎么說才好:“近日行宮里在籌備祭神大典,人手時常緊張,九公主來行宮的消息是中午才傳下來的,實在來不及細細準備,只有將這別院收拾出來。九公主,您還請將就一下?!?p> 青珞怎能不知,這些事豈是玉瓶能左右,她就是個聽候差遣的,上頭怎樣吩咐她便怎樣做。
“這里挺好,我喜歡清靜。”燈下,青珞面容安寧。
一旁,桑枝也出言寬慰:“是,我們公主恰恰不愛湊熱鬧的?!?p> 聽了她們的話,玉瓶就笑了,如釋重負地感到高興。
她自小被爹娘賣到行宮里打雜,再沒出去過,關(guān)于王宮里的許多事,都是別人私下議論時,她在旁邊聽來的,知道宮里最受寵愛的是長公主,最受冷落的是九公主。
以往陛下和主子們來行宮,玉瓶這樣低微的宮女是不能侍近的,她只是遠遠見過幾次,有長公主在的地方,盡是歡聲笑語。她便單純地以為,一個人讓他人感到愉悅就會受到歡迎,同樣,一個人定是性情可憎才不招人喜歡。
然而今天見到九公主,才發(fā)覺原來她性子極好,即便對下人講話都溫和爾雅。所以玉瓶心里很是納悶,這樣好性子的人,樣貌還長得天仙一般,怎么可能不受喜歡呢?
“玉瓶。”
那個好聽的聲音打斷她的沉思,玉瓶慌忙抬頭:“公主,您說?!?p> 青珞站在書桌旁:“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p> “公主,您吩咐便是。”
“你可否幫我找些書來?”
下午出門急,除了一些衣物,別的什么都沒帶。剛才她看過了,書桌上只有筆墨紙硯,沒有書。不知道要在這行宮呆多久,實在無聊得很,只有靠讀書來打發(fā)時間。
玉瓶覺得這事不難辦:“您需要些什么書?東苑有個藏書閣,我明日去瞧瞧能不能給您找來?!?p> “那我寫個書目給你?!?p> 說著青珞就研了墨,寫了張單子給她。
玉瓶拿著單子走了。
待兩人梳洗完畢,一切歸置妥當后,夜已經(jīng)深了,青珞對桑枝說:“你先去歇息吧,我寫會兒字。”
桑枝添了壺熱水擱在桌上:“我不困,我陪著您?!?p> “去吧?!?p> 桑枝明白了,她是想獨自待一會兒,便不再說什么,出去關(guān)好房門,去偏屋了。
行宮的夜同樣沉寂。
不過聽不到隔壁的哭聲了,才覺得這么多年來,冷宮里那些戚戚哀哀的聲音,似乎也是一種陪伴。
鋪開紙,青珞想起下午白芷寫的那幅字,心里一動,提起筆,開始默寫《宣帝紀》的最后一段,也是這篇傳記里她最喜歡的一段。
更深夜靜,心境完全沉淀下來,下筆猶如行云流水。
不知不覺寫了一半,突然,青珞沒來由地抬起頭,就聽見窗戶輕輕彈開的聲音,緊接著,有什么東西穿過那條縫,從眼前倏地一閃而過。
目光追過去,只見屋子里一根立梁柱子上,有一張金箔紙被一支竹箭釘在那里。
這一切發(fā)生在霎那間,然后又立刻歸于安靜了。
青珞警覺地站起來,回頭望了一眼隙開的窗戶,插銷是開的,不知道是不是桑枝忘了鎖上。
沒心思考慮那么多,她將窗戶稍稍推開一點,朝外望了望,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然后她關(guān)好窗,走過去取下那張金箔紙。
紙是對折起來的,質(zhì)地薄如蟬翼,卻十分挺闊,手指竟然還能觸摸到上面細致的花紋。這樣精巧的工藝是極其罕見的,至少在東祿國,最好的工匠都打不出這么薄的金箔,更別說在上面刻紋了。
打開這張紙,看到一行用濃墨寫的字,字跡意外的好看,行書寫出了一種超然物外的雋逸。
內(nèi)容很簡單——
“杜若姑娘,你失信了?!?p> 署名為,遠者。
《湘夫人》中最后幾句:“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p> 是他。
青珞當即拉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