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恐高（4）

　　“你們中隊那個人，我已經(jīng)聽說了?！?p>　　聽到院長的這句話，歐仁中尉立刻挺直了身體：“對不起，將軍?！?p>　　“沒這必要?！痹洪L尚貝里準將制止了歐仁的致歉，“那個羅貝爾到底是什么情況？”

　　“恐高，嚴重的恐高，將軍?！睔W仁回答道。

　　尚貝里準將微微點頭，接著詢問：“有多嚴重？不能加強訓練克服嗎？”

　　“非常困難，將軍，恐高嚴重到這樣的學員我還沒見過。我不認為羅貝爾能輕易成為一名飛行員，這與勇氣無關，事實上我不認為這位學員缺乏勇氣，他能自己從跳傘塔上跳下去就已經(jīng)勇氣可嘉了?！?p>　　“能不能想想辦法？幫他克服一下本能？”

　　歐仁中尉呼了一口氣：“那就得加碼?！?p>　　“那就加，不過也別太過分?！鄙胸惱餃蕦⒄f完便打開了面前的一份報告，示意歐仁中尉可以離開了。但歐仁還站在原處不動：“恕我冒昧，將軍，能告訴我這個羅貝爾是哪位在支持？我好有個度。”

　　準將伸出了兩根手指：“不是一位，是兩位，一個海軍少將，還有一位……來頭大得我都吃不消?！?p>　　“真的假的？”歐仁倒吸一口冷氣，“有這家庭，直接去海軍鍍金就是了，為什么要來空軍？”

　　尚貝里準將瞥了中尉一眼：“你管人家怎么想的，人家家長也很配合，只要是正常訓練體罰，出了什么事故傷亡也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羅貝爾的家人都當過軍人，軍隊的事務人家也門清，別指望能蒙他們?！?p>　　“明白了?！睔W仁中尉點頭應下。

　　“明白就好。”尚貝里拿起了鋼筆，“去忙吧。”

　　“是！”

　　…………

　　“不是吧羅貝爾，你要是恐高成這樣何必要來當飛行員呢？”勒布朗抱著手臂依靠著病房的墻壁，“一定要當兵的話，海軍、陸軍不都可以嗎？”

　　“我知道我恐高，但是沒想到會這么嚴重，以為自己克服克服就好了。”躺在病床上的羅貝爾臉上包著紗布，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而且，我在大學里學的就是航空機械，因為工作太難找才來飛行學員，將來退伍還想再去做飛機設計師，去陸軍或者海軍這大學上得不就虧了嗎？”

　　勒布朗拉著嘴角聳聳肩，從胸兜里掏出了香煙：“不管怎么樣，你跳傘昏過去之后歐仁中尉臉都綠了，我猜……”

　　“請不要在病房里吸煙，準士?！?p>　　“抱歉?！崩詹祭蕦擂蔚貙⒋蚧饳C和香煙收起來，向護士歉意地點頭，隨后繼續(xù)對羅貝爾說道：“我猜他要狠狠收拾你了?！?p>　　羅貝爾并沒有不滿的意思：“這是好事，如果克服不了恐高，豈不是永遠不能當飛行員？”

　　“有這樣的心態(tài)就好，剛剛我問過醫(yī)生，矯正恐高心理是有辦法的，就是過程比較痛苦罷了?！?p>　　“還有什么辦法，無非就是上高空唄?！?p>　　勒布朗輕輕點頭，肯定了羅貝爾的說法：“另外，你最害怕的地方在哪里？我看到你走到懸臂外側(cè)的時候好像并不怎么猶豫?！?p>　　“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很害怕了，但是還能保持清醒，不過在跳傘之后，那種失重感是最令我恐懼的。”

　　“那么你害怕坐電梯嗎？”

　　“不怕，因為電梯幾乎是完全封閉的，看不到下面?！绷_貝爾苦笑道，“但是飛行員不可能不俯瞰下方的情況吧？再說，無論是戰(zhàn)斗機還是轟炸機，俯沖的時候一秒十幾米的下降速度，電梯完全無法與之相提并論?！?p>　　“嗯……看來你是注定難逃此劫了?！?p>　　“誰說不是呢？”

　　“傷口處理完了嗎？看你們聊得挺開心??！”

　　伴隨著令兩人心里直犯怵的威嚴嗓音，歐仁中尉推門進入了病房，勒布朗和羅貝爾趕忙下床立正敬禮。

　　歐仁嚴厲地盯著兩個人：“既然已經(jīng)沒什么問題了，那就馬上去上課，克呂爾！”

　　“到！”

　　“今晚自習結(jié)束后，到教學樓大廳待命！”

　　“是！”

　　歐仁中尉端的是雷厲風行，上午接到校長的命令，當晚就開始操練羅貝爾。中尉想出來一個一舉多得的訓練方法：他命令羅貝爾的好友馬丁·德拉熱在廣場上用手電筒向教學樓頂樓發(fā)信號，讓羅貝爾到教學樓的最高一層的陽臺上（算上底層的臺階大概五層樓的高度）觀察他的摩爾斯電碼，再將信號內(nèi)容轉(zhuǎn)譯成文字。

　　這樣的訓練也還好，畢竟五層樓不過十幾米，也算不上多么恐怖的高度。在意識到羅貝爾比較容易地就適應了這樣的高度后，歐仁二話不說便帶著他上了屋頂，命令他坐到毫無欄桿的邊緣上。

　　“我已經(jīng)抓住你的腰帶了，就算掉下去也能拉回來，給我上去！”

　　在都快翻白眼的羅貝爾照做之后，歐仁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給樓下的馬丁和看熱鬧的勒布朗發(fā)信號，隨后用手電筒的握柄磕羅貝爾的腦袋：“集中注意！去讀信號！”

　　歐仁中尉永無休止的殘酷訓練令羅貝爾焦頭爛額，他總能找到越來越高的地方讓后者攀登。直到10月9日，從這天起，羅貝爾開始按照他的命令身著全套劍術防護服（為了防止在空中嚇暈后著陸時被降落傘拖行負傷）進行“每日一跳”。

　　每天晚飯前，馬丁和勒布朗兩人用擔架將不省人事的羅貝爾抬到軍醫(yī)那里的一幕，成了空軍學院的一道奇景。背后嘲諷他的人占了絕大多數(shù)，尤其是過了一個星期還沒見到他有多少長進的時候。

　　10月14日下午，當羅貝爾再次睜開眼睛看到診所熟悉的天花板的時候，耳畔響起了軍醫(yī)悲憫的勸告：“我說，克呂爾學員，你不如轉(zhuǎn)去陸軍或者海軍吧？”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軍醫(yī)、勒布朗和馬丁在病床邊站成一排，像是給他開追悼會似的。

　　“這樣下去，羅貝爾，你會禿得比馬丁更早?！崩詹祭释瑯诱Z重心長地告誡他，一旁的馬丁也懶得還嘴，只是看著面色蒼白的羅貝爾。

　　“我還能繼續(xù)。”羅貝爾煩躁地坐起，恥辱和憤怒使他臉色越發(fā)難看，他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走，上課去！”

　　“晚上沒課，明天就是周末了?！?p>　　“那更好，我們?nèi)フ医德鋫阍偬淮?！?p>　　時間確實不多了，到20號飛行學員們就要進行第一次飛行，如果到那個時候羅貝爾還不能證明自己克服了恐高，恐怕飛行訓練就會延期——不，恐怕能不能有上飛機的資格都還是個問題。

　　“安心了，學校不會放棄你的，不過既然你要再跳一次的話?！崩詹祭蕦⒂沂执钤隈R丁的左肩上，“走吧，單身漢?！?p>　　“我日你先人?！瘪R丁用波爾多方言“親切”地問候著這時候都不忘開他玩笑的勒布朗。

　　“等等。”軍醫(yī)突然叫住了要出發(fā)的三人。

　　“怎么？”

　　“你回憶一下，克呂爾學員，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恐高的？”

　　羅貝爾想了一下：“1922年秋天，在埃菲爾鐵塔上?！?p>　　“當時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嗎？”

　　“并沒有，當時我很開心，唯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恐高?！?p>　　軍醫(yī)摘下眼鏡搖搖頭：“那應該不是這件事，你要知道，絕大多數(shù)恐高尤其是嚴重的恐高都是有誘因的。那種位于高處的不適感人人都有，但是恐高者更多是由在高處的極度不愉快的經(jīng)歷加深了這種不適，從而產(chǎn)生了恐高癥狀。你在高處經(jīng)歷過什么可怕的事情嗎？”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被迫清理過一個很高的水塔，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是在我多大的時候了?！?p>　　羅貝爾的回答讓軍醫(yī)和他的朋友大跌眼鏡：“1922年的時候你才六七歲，在此之前你的家人居然讓你自己去清理至少二十米高的水塔？！你的父親怎么能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

　　“不，那不是我家人，當時我在巴黎的孤兒院，父親那個時候還沒領養(yǎng)我?！绷_貝爾神色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童年的悲慘遭遇，“我的父親對我視如己出，當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所以他把孤兒院的院長揍了一頓?！?p>　　“噗嗤?！?p>　　三人忍俊不禁，軍醫(yī)接著說道：“既然這樣，那么我建議你找個水塔爬爬，對治療恐高心理估計會有非常不錯的效果?！?p>　　“可是水塔不比跳傘塔要矮太多了嗎？就算是比教學樓也矮不少。”馬丁提出了異議，“他連教學樓的高度都已經(jīng)適應了，那就算訓練到能在水塔上跳舞又能有多大幫助？”

　　“對，就是要讓他產(chǎn)生‘水塔不過如此’的感覺。”軍醫(yī)回答道，“重現(xiàn)造成恐高的場景對治療有奇效?！?p>　　“那明天去找個水塔吧，走了，出去放松放松?！崩詹祭蕜倻蕚浒蚜_貝爾扯走，卻發(fā)現(xiàn)后者神情復雜地站在原地。

　　“這個水塔還真不好找?！绷_貝爾嘆了口氣，“我們跳傘塔才50多米，實際跳出去的地方只有四十多米，但我當時爬的那個水塔能達到5.5個大氣壓（儲水罐底座距塞納河面約57米）?！?p>　　空氣再一次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勒布朗才恨恨地說道：“難怪你會恐高，你爸爸怎么沒把孤兒院長給干脆打死。”

　　本地的軍醫(yī)沉吟了一會，隨后說道：“這么高的水塔還真不好找，但是我碰巧知道一個。”

　　“在哪？”

　　“在土倫，準確的說，在軍港?！避娽t(yī)說道。

　　那個高大的水塔是在第二帝國時期專為給法國地中海艦隊的高級軍官及家屬提供自來水而建造的，也算是土倫軍港內(nèi)的一個標志性建筑物，不過海軍會允許羅貝爾和戰(zhàn)友們進入嗎？

　　抱著這樣的疑問，三人找校長開了個通行證，隨后一同去找歐仁中尉請周末外出的假。但羅貝爾總覺得歐仁中尉的眼神怪怪的，仿佛在說他找校長開準入證明純屬多此一舉。

　　開什么玩笑，羅貝爾感到莫名其妙：我又沒有一個當海軍將軍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