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弗蘭茨”少尉逃生之路（4）

　　養(yǎng)父于千里之外同美國高層談笑風(fēng)生的兩天后，也就是1941年8月17日，羅貝爾已經(jīng)遵照西南方面軍部的命令，作為兼具傷員和飛行員兩種身份的累贅撤出基輔向后方轉(zhuǎn)移。

　　在政委尼基塔·赫魯曉夫向斯大林保證蘇維埃烏克蘭首都固若金湯后，蘇聯(lián)統(tǒng)帥部已經(jīng)下令西南方面軍全力堅守基輔，“擊退德國侵略者的攻勢”。盡管頗多將帥（比如斯大林的親密戰(zhàn)友布瓊尼元帥）對此命令頗有疑慮，甚至屢次勸誡，但方面軍司令基爾波諾夫?qū)④娺€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了領(lǐng)袖的命令。

　　不過他并非對方面軍即將面臨的圍城戰(zhàn)毫無心理準(zhǔn)備，因此為了減少拖累，降低消耗，他已經(jīng)下令基輔城內(nèi)無戰(zhàn)斗力人員向后方轉(zhuǎn)移，只會說幾句俄語的外國飛行員羅貝爾自然沒有被留下的道理。

　　于是乎，羅貝爾等人就跟著一隊在巷戰(zhàn)中起不到太大作用的哥薩克騎兵向后方轉(zhuǎn)移?；疖囀怯貌涣肆?，德國的俯沖轟炸機早就把基輔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條鐵路癱瘓了，而守軍急需的汽車一臺也沒有撥給他們，他們只能用征調(diào)來的馬車拖著傷員們急匆匆地向西撤退。

　　盡管他們看似是在遠離危險，但經(jīng)驗老道的指揮官都明白，他們還真不能說比基輔守軍更安全，因為德軍一定會選擇先切斷基輔同后方的聯(lián)系。既然如此，羅貝爾這伙傷員豈不正在德軍的進攻方向上？如果第5集團軍和第21集團軍在一周內(nèi)崩潰了，那么他們絕對會比基輔守軍更早完蛋。

　　所以即使是在內(nèi)線行軍，指揮行軍的哥薩克少尉也將他的騎兵下屬派往四面八方偵查德軍的行蹤和友軍的戰(zhàn)況，仿佛當(dāng)下身處敵境一般。

　　所以羅貝爾一天到晚都能聽到哥薩克偵查兵的馬蹄聲在周遭響起，將從各處搜集到的互相矛盾的情報匯報給騎兵少尉，使得后者一天到晚對著地圖揪頭發(fā)。

　　他們爭分奪秒，每天都行進到太陽完全落山才扎營。

　　部隊扎營后，一瘸一拐的羅貝爾便為與自己同坐一輛車的那倆完全不能走路的傷員（有一個還是羅貝爾的同行）端水打飯倒夜壺。盡管二人一早就獲知羅貝爾幾乎完全不懂俄語，但那個飛行員一直沒有放棄溝通，只要他還清醒，就想盡辦法跟羅貝爾交談，雖然他幾乎一天到晚都在昏睡。

　　羅貝爾開始擔(dān)心，這個家伙是不是被燒壞了腦子，因為當(dāng)他帶菜湯和列巴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肩膀和腳底纏著繃帶的俄國中尉正起勁地對他哼小曲……不，是馬賽曲，或者說，是用馬賽曲填詞的一個不知名歌曲。

　　歌詞是俄語，羅貝爾一個單詞也聽不出來，只是他突然想到，如果雙方無法用俄語和法語溝通，那么第三種語言呢？就像他和那個醫(yī)生用英語交流一樣？

　　“你想對我說什么嗎，中尉？（德語）”

　　羅貝爾的這一句德語令整個營地都安靜了下來，他只好尷尬地向眾人笑笑：“我德語比俄語好不少，諸位見諒……（德語）”

　　雖然營地里突然冒出德語把大伙都嚇了一跳，但至少借助其他人的轉(zhuǎn)譯，羅貝爾終于能跟其他人對話了。

　　“所以……您要和我說什么嗎？（德語）”

　　臨時充當(dāng)翻譯的下士回答道：“飛行員同志說，聽說你是法國人，能給他唱唱法國的歌嗎？雖然這個要求有些奇怪，但他就好這個，請您一定要滿足他的要求。（德語）”

　　聽了他的話，周遭的俄國人立刻嗤笑道：“這個‘穆賊坎特’?。ǘ碚Z）”

　　盡管不知道“穆賊坎特”是什么意思，但聽上去也應(yīng)該與music存在關(guān)聯(lián)，羅貝爾哭笑不得，這同行怕不是真燒糊涂了，都這時候了還要聽法國小曲。不過他也不打算“藏私”，畢竟這個俄國軍官指不定還能活多久，還是滿足他的愿望吧。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對那人說道：“我唱歌不太好聽，也不太會唱新潮的歌曲，就給你唱個《阿爾芒蒂耶爾的小姐》吧！”

　　說實話，羅貝爾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脫口而出要哼唱這首歌，這首歌的血統(tǒng)非常復(fù)雜，調(diào)子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法國軍隊中就有，不過英國人在上次大戰(zhàn)中把這首曲子重新挖掘了出來，然后填上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粗俗歌詞，然后又回流到法國人這邊……

　　這首歌有無數(shù)個版本，只是大多數(shù)法語版本比英語版本收斂了許多，去掉了諸如“阿爾芒蒂耶爾的好姑娘，上她就像打機槍”這樣實在不堪入耳的歌詞。

　　“法蘭西佳人笑靨傾城，腮上酒窩生。

　　蓬松的卷發(fā)，柔和的藍眼睛……”

　　他有多久沒唱歌了，沒和自己的妻子（同時又是愛人）一塊坐在塞納河的河堤上哼唱了……

　　難怪自己脫口而出想唱這首歌……羅貝爾悄悄抹去眼淚，或許是每天晚上縈繞在自己夢中的妻子，以及自己都不知道現(xiàn)在長什么樣的兒子讓自己想起來唱這首歌。

　　“阿爾芒蒂耶爾的姑娘，請您講，

　　阿爾芒蒂耶爾的姑娘，請您講~

　　她還沒學(xué)會說話，就先學(xué)會了歌唱，

　　阿爾芒蒂耶爾的好姑娘！”

　　羅貝爾唱錯了好多地方，縱使現(xiàn)場沒人懂法語，但在他眼眶中盤桓淚水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掉的，以至于最后結(jié)尾的都不是歌詞的最后一句，而是他的嘆息和紅軍官兵們雷鳴般的掌聲。

　　不少紅軍官兵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淪陷，同親人別離甚至是永別的痛苦令他們不寒而栗，那么面前這位法國飛行員呢？他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淪陷一年了……

　　“謝廖沙中尉說您唱得太好了，他要回贈您一首，輕快一點的，讓您別那么想家。（德語）”

　　“請吧?！绷_貝爾難為情地擦去了眼淚。

　　那位空軍中尉抓住馬車的圍欄，得意地向哥薩克們吹了聲口哨。這聲口哨仿佛有魔力一樣，一下子就將羅貝爾的愁思吹走一大半。

　　蓬頭垢面的中尉聲音嘶啞，但其中卻仿佛蘊含著無盡的力量，他只唱了一句，四周的哥薩克們就興奮地吹口哨回應(yīng)起來，迅速把獨唱變成了大合唱。那位懂德語的下士先是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兩句，然后才如夢初醒般給羅貝爾翻譯歌詞大意。

　　“斯大林同志領(lǐng)導(dǎo)哥薩克人民，擺脫貧窮、苦難和枷鎖。

　　金色的太陽第一次高高升起，照耀著年輕的布爾什維克土地。（俄語）”

　　他們唱了沒多久，北方就傳來了隆隆的炮響。紅軍士兵的歌聲一下子就小了，不少人開始焦慮地張望。但那位空軍中尉除外，他仍舊揮舞著拳頭高聲歌唱，他的豪邁之情很快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于是歌聲再度嘹亮起來：

　　“假如那敵人再敢闖入國境，我們就一定拔刀相迎！

　　請帶領(lǐng)我們，伏羅希洛夫同志！頓河的鐵匠，人民的政委?。ǘ碚Z）”

　　炮火中的合唱結(jié)束之后，充當(dāng)翻譯的下士好心提醒羅貝爾道：“我建議您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用詞，不要總說什么‘俄國軍隊’、‘俄國中尉’、‘俄國飛行員’之類的，我們這里至少有一少半人不是俄國人，唱歌的那位謝列夫中尉就是烏克蘭人。（德語）”

　　“抱歉，那我應(yīng)該……（德語）”

　　“叫‘蘇軍’或者‘紅軍’都可以?！毕率空J(rèn)真地回答，“我們不是一個國家，而是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英語）”

　　由于蘇美兩國的長期隔閡，美軍能獲得的蘇軍的情報延遲相當(dāng)大，在德內(nèi)爾還在為美軍高層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德國下一步動向的時候，古德里安的謀劃早已落實到戰(zhàn)場上。這位聲名顯赫的德國裝甲兵將領(lǐng)已經(jīng)帶領(lǐng)得到中央集團軍群加強的部隊在基輔和布良斯克之間取得了突破。

　　到今天，也就是8月19日，德軍第13軍和第43軍已經(jīng)突破了蘇軍第21集團軍的防線，穿過了第聶伯河沿岸沼澤地帶，兵峰直指切爾尼戈夫。在稍偏西的位置，西南方面軍先前表現(xiàn)最出色的集團軍——第5集團軍——也因兵力匱乏而后繼無力，被迫全面撤出奧庫尼諾沃，渡過第聶伯河重整防線。

　　至于基輔南部的戰(zhàn)況嘛，從烏曼戰(zhàn)役后就沒法更糟糕了。

　　哥薩克少尉斷定，要想跳出包圍圈，他們至少要撤到波爾塔瓦，最好能去哈爾科夫。這個消息令傷員們非常不安，因為這意味著他們還有近200公里的漫長路途要走，而他們并沒有帶多少藥品……

　　了解到這個情況后，羅貝爾把基輔軍醫(yī)特批給他的藥品全部交了出來，即使這些僅僅是口服的消炎藥和止疼片，至少也能緩解一下其他傷員的痛苦。

　　但這些藥品終究是杯水車薪，在路上奔波了幾天之后，一些輕傷員傷勢惡化成了重傷員。沒辦法，哥薩克少尉只能提議將一些情況實在不妙、經(jīng)不起顛簸的傷員暫時安頓在平民家中。

　　這個提議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包括那些重傷員。因為他們知道德國人是什么德行，畢竟蘇聯(lián)已經(jīng)和德國接壤一年多了，他們不至于對國境線那邊的事一無所知。傷員們認(rèn)為，如果把他們留在平民家中，那么等德國人打過來，不僅他們要被拖出去打靶，收留他們的平民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與其為了多活幾天再搭上兩條人命，還不如走到哪算哪，死了便就地一埋，也算長眠于祖國大地了。

　　于是哥薩克們就這樣護送著傷員們在基輔-哈爾科夫鐵路不遠處的小路上行進。而鐵路一天被炸四五次的情況也說明了為什么方面軍沒有用鐵路轉(zhuǎn)移傷員：第一，現(xiàn)在的火車走得還真不比騎馬快多少；第二，敵機一般不會炸馬車，但卻一般不會放過火車。

　　在8月22日，一行人抵達了希沙基市附近普肖爾河上的公路橋，在那里，哥薩克騎兵將一部分情況著實不妙的傷員留在了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里，然后帶著剩下的人繼續(xù)向哈爾科夫進發(fā)。

　　羅貝爾跟著隊伍去了哈爾科夫，而那個只要一醒來就要唱歌的蘇軍飛行員中尉被留在了希沙基醫(yī)院。盡管才認(rèn)識了不到一個星期，羅貝爾已經(jīng)有點舍不得跟這個中尉分開。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各種各樣的旋律飄蕩?，F(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糟糕透頂，如果沒有這位“音樂家”，羅貝爾簡直無法想象他的“逃生之路”會多么令人心驚膽戰(zhàn)。

　　因此他記下了那個烏克蘭中尉的名字：“謝廖沙·季塔連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