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門尼斯嘟著嘴巴聽老修士又一次說了和自己相遇的過程,斜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任誰一個故事聽七八十遍都會覺得還是早些結(jié)束的好,尤其是這些故事也許還被文學(xué)語言添油加醋的很多。小女孩其實也根本聽不懂自己名字來源于什么“真誠”,不管來源于什么,都是一個發(fā)音而已,就好比以前森林里的伙伴們喊自己一樣。
艾門尼斯又一次坐在門檻往外看,自己的監(jiān)護人已經(jīng)睡了,讓小姑娘和老人一樣的作息肯定異想天開,所以艾門尼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回想過去森林里的生活,并不是向往過去,只是實在太無聊了。
螢火蟲繞著周邊的樹木飛來飛去,艾門尼斯掃了他們一眼,女孩的思想已經(jīng)從看起來很好吃轉(zhuǎn)變?yōu)楹芎每矗詈筠D(zhuǎn)變?yōu)樵趺达w的還不累、飛的真煩人。
女孩完全不在意自己睡在哪,她斜靠著門框,打了一個哈欠,然后就開始伴著涼風(fēng)瞌睡。艾門尼斯想起幾年前,自己拒絕睡在床上,甚至?xí)赖綑M梁上打瞌睡,老修士差點氣的把自己每晚綁在床上,不過現(xiàn)在老修士放心了,自己也就自由了。
正在迷迷糊糊之中,艾門尼斯忽然見螢火蟲的光芒不斷地放大,少女猛然驚醒,朦朧中四處張望,卻見螢火蟲還是螢火蟲,應(yīng)該只是自己睡迷糊了。女孩努努嘴,隨手在門前想拔起一根草銜在嘴里,卻發(fā)現(xiàn)門前草幾乎被她拔光了,每年春天就好像進貨似的,新的嫩草總能讓艾門尼斯某次順手拔草的時候興奮異常。
艾門尼斯眨著眼,那些螢火蟲好像很遠,不是那么看得清,她嘴里鼓起氣,眼睛就追著那些飛舞的軌跡,不經(jīng)意間,少女輕咬著舌尖笑起來,猛地竄出去,但又停住。她看了眼身后的小教堂,不由撇嘴,蒙斯特因老修士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隨便進森林。
蒙斯特因教育孩子大概是典型的嚇唬型的,但凡說到奧布離威姆森林,就一定要扯出一大堆獅子、老虎來恐嚇,還連比帶劃地說:“它們最喜歡吃人類的小女孩,還會吃一半然后剩下一半下一餐繼續(xù)!”每次艾門尼斯都會翻白眼,她又不是傻,至少奧布離威姆森林是沒有獅子和老虎的,不過家長這種囑托她還是能理解的。不過對于這點,艾門尼斯覺得都是蒙斯特因的責(zé)任,監(jiān)護人嘴上說著遠離森林,但教堂就在森林邊上,怎么這也算是個教唆罪吧!
其實奧布離威姆內(nèi)確實一直都被描述為荒蕪、兇險之地,棲息著豺狼虎豹,但又有另一則傳說:奧布離威姆森林其實被精靈庇佑著,只要沿著道路走,不要深入林子,就不會被野獸侵害。這些年來其實也確實如此,旅客們也沒有抱怨過道路兇險,所以此前出現(xiàn)偶然的野獸傷人事件才讓鎮(zhèn)上的居民覺得稀奇。也許是因為圣教并不贊同這類本地“精靈”傳說,所以這種說法也就是奧布離威姆鎮(zhèn)的老人才會喋喋不休地講述了,艾門尼斯聽過鎮(zhèn)上老人給孩子們開的故事會,倒也知道一些。
艾門尼斯歪起頭,咬著手指,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螢火蟲,這些螢火蟲其實并沒有在森林里,只是在外圍幾棵樹那邊,少女還是忍不住誘惑跑過去。雖然還沒靠近,但她只跑了幾步就把腳步放輕,躡手躡腳的,生怕驚擾了這些小生物。但當(dāng)她靠近才發(fā)現(xiàn),這些螢火蟲又若隱若現(xiàn)地向后退了點。
白發(fā)少女背起手,“哼哼”著回頭走了幾步,然后突然掉頭猛地沖向螢火蟲,雙手兜著就向最近的一只抓去。那光點好像受到了驚嚇,猛地上下跳動,讓少女撲了個空,周圍的螢火蟲好像都被驚到了,全都開始更大幅度地擺動。它們好像并沒有非常懼怕艾門尼斯,在少女身邊不斷畫出巨大的弧形,每當(dāng)艾門尼斯撲向其中一只,它們就靈活地變動這軌跡。
艾門尼斯張牙舞爪地沒抓到一只,每次都總會從指縫間、指尖外漏掉,不由鼓起氣。螢火蟲好像也被折騰夠了,開始四散著向林子里飛去,艾門尼斯哪里肯認(rèn)輸,幾步就朝著一個螢火蟲多的地方追過去。跑了大概有好幾分鐘,白發(fā)少女已經(jīng)有些氣喘吁吁,她可也有好段時間沒有劇烈運動了,一個踉蹌,也不知道是被石頭還是樹根絆住,整個人就抱著一團順著山坡摔下去,滾了三四圈就整個人平趴在地上,身上的布袍被撕裂了好幾道,也有不少血痕,草鞋也不知道被哪個樹枝勾走。少女先是楞了一下,感受著軀體上細(xì)微的痛感,突然“哈哈”笑起來,總覺得渾身的不適全部在翻滾中釋放出去了,盡管現(xiàn)在形象慘不忍睹,但是她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舒爽。
等著笑盡興了,艾門尼斯才注意自己被劃破的皮膚,倒吸一口涼氣,用衣服胡亂按壓著,看著逐漸遠去的螢火蟲,不由罵罵咧咧地拍著塵土站起身,赤腳在草地上來回跳了幾下,沒有什么不適。剛踏出去一步,又停下腳步,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有些茫然,白發(fā)少女轉(zhuǎn)過頭,看著樹木間的深處,那是她來的方向——那里有她稱之為家的地方,那里是她生活了許久的鎮(zhèn)子。
少女從沒有這樣迷惑過,甚至連自己迷惑的是什么都無法描述,蒙斯特因總是在念叨許多圣教的經(jīng)典,她也記憶過很多,此時沒有一句可以為她解惑。艾門尼斯垂下頭,看著赤腳,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開心,這些都是蒙斯特因……不,應(yīng)該是絕大部分奧布離威姆居民都會禁止的事情,她頭頂上的白發(fā)現(xiàn)在比鳥巢都要凌亂,在蒙斯特因的形容詞里,這樣的邋遢是最不尊敬神靈,也是最不尊敬他人的行為??墒撬缃駞s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快樂,也無比懷念。
蒙斯特因其實給艾門尼斯講過許多次,告訴她人類社會與森林中與狼為伍有許多不同,艾門尼斯自己也勉強記得一些和狼群在一起的日子,她都不排斥。老修士并沒有讓她抉擇必須選擇哪一種生活方式,也許對于蒙斯特因來說,選擇人類社會的生活方式對于一個人來說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艾門尼斯或許至今都沒有認(rèn)為過自己是屬于“人”,在這一刻,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得不去抉擇的問題,這個難題原來一直深藏在白發(fā)少女自身,深藏在她身體的每一處,當(dāng)她再一次“放肆”地進入林中,她就被喚醒了身軀的本能。
艾門尼斯“嗤”地自嘲地笑了一聲,這種問題大概就是蒙斯特因說的“哲學(xué)”吧,據(jù)說在奧布離威姆外的大城市里,有不少聚在所謂學(xué)院里的學(xué)者從早到晚都在思考這些問題。她不覺得自己可以解決這些,甚至她都不能問出這個具體的問題,只是一種直覺,這種直覺讓她陷入迷茫、不適。
少女吹著吹到嘴邊的發(fā)絲,有些喪氣地沿著草地隨便走著。林間很暗,螢火蟲遠去后,只有幽暗的月光照射在林子里,少女的夜間視力比常人要好得多,即便是這樣暗,她也能勉強看清周圍的事物,沒有恐懼,這份寧靜仿佛神靈所賜,讓她躁動不安的心靈逐漸平復(fù)下來。
風(fēng)從身邊竄過,這時候少女才感受到林間的寒冷,不過她很喜歡這種寒涼,還將自己的裙擺隨意抖動,讓這股涼氣竄入自己的衣服內(nèi)。這般靜謐,她抬起頭,可以看到一些星辰在空隙中努力放著光,就好像在吸引她的注意。她還挺像學(xué)著狼長嘯一聲,但她也不愿意打破這份自然。
在這樣放松之下,她驀然感受到四周的“生動”,曾經(jīng)在林中的時候她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城鎮(zhèn)里也沒有過這份感觸,可當(dāng)她放下一切的時候,她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沒有任何障礙阻礙她的知覺,又感受到所有的一切都“凝固”而存在著,這些存在比任何一個她所見到的、感受到的人或物都要真實、動態(tài)、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她猛然驚醒,先是貪婪地大呼著氣,好像在極力回憶剛才的觸感,然后才看向四周,她已經(jīng)向前走了好一段,周圍的樹也不再混雜著各種,如今是清一色的橡木。奧布離威姆曾經(jīng)是著名的橡樹林,奧布離威姆中許多習(xí)俗、標(biāo)志都和橡木有關(guān),后來森林外圍已經(jīng)被許多作為木料的樹木霸占,橡木不是那么容易能見到了。
艾門尼斯停下腳步,她看到前面的橡木林里被開辟出一塊小空地,有一個小屋子,比奧布離威姆鎮(zhèn)子里的普通居民住所還要小,大概是用木料搭起來的,沒有用其他材料。這屋子看起來很破舊,但卻沒有雜草叢生的感覺,顯然是有人還在這里居住。
艾門尼斯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靠近觀察,沒有燈火,門口種著一些她不認(rèn)識的花,很整齊,顯然是被主人精心打理的。白發(fā)少女多看了幾眼,就準(zhǔn)備回到鎮(zhèn)子,雖然作為狼的技巧已經(jīng)生疏了,但是在林中辨別路徑還是可以做到的。
耳邊傳來斷續(xù)地喘息聲,艾門尼斯猛地按下身子,渾身繃緊,她自己還沒意識到情況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反應(yīng)。在深邃的樹木間,她能感受到一頭活物,從喘息聲來看,這個活物并沒有非常巨大。
少女和活物都沒有移動,互相聽著對方的若有若無的呼吸聲,直到艾門尼斯忍不住挪動了一下身子,一道黑影從樹木后竄出,然后又警惕地向另一側(cè)后跳了一下。是一頭狼,年輕的狼,夜色里勉強可以看出它的毛色不是灰暗的,應(yīng)該是一頭灰白色的白狼幼崽,艾門尼斯熟悉這里的狼群。
狼發(fā)出低沉地嘶吼,但也沒有動作,大概是在呼喚狼群。艾門尼斯也看著她,比較毛色的話,大概少女更符合白狼這個名字,其實奧布離威姆白狼并不是純白色的毛皮,應(yīng)該就是這種灰白的。
“噠”連續(xù)地敲打聲響起,是木頭敲擊在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在狼崽后,一個模糊的人影逐漸引入眼簾。
“小……小心?!卑T尼斯忍不住道,見狼崽好像沒有因為突然的聲音暴起,才繼續(xù)道:“這里有危險?!?p> 那人先停頓了一下,然后又繼續(xù)向前,顯然是聽到了警告。狼崽并沒有回頭,只是警惕地看著白發(fā)少女。艾門尼斯本還想說話,但張了幾下嘴,愣是不知道說什么了,看起來這頭狼并沒有對來人警戒,至少是互相熟悉的。
來人拄著杖,但身軀并沒有佝僂,反而很挺拔,和那不少皺紋的臉絲毫不相配。老者至少比自稱老年人的蒙斯特因年長十幾歲,短胡須和雜亂的頭發(fā)簡直就是反面典型,倒是和艾門尼斯現(xiàn)在的形象挺如出一轍的。
老者看著少女,露出驚訝的神色,另一只手上捧著的陶罐就這樣“啪”地碎在了地上。狼崽也結(jié)束了攻擊姿態(tài),它好像也露出驚奇的神色,昂起頭看著身側(cè)的老人。
艾門尼斯也看著他,就算是不善與人相處的她也能看出老者的驚訝,她剛要說什么,就見老者閉起眼,又像如釋重負(fù),又如嘆息,抬起手掌,輕輕對著自己一按,少女就覺得困意上涌,腳步虛浮地移了幾下,就歪靠在樹上陷入沉眠。
一切都重回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