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青蔥年歲
皇后沉睡了過去,依稀之間,好似聽到了皇帝在她耳邊說什么。
待到第二日皇后睜眼時,只有谷風跪在自己榻前,“豆蔻呢?”
谷風磕頭,不語。
皇后這才想起來,昨日皇帝的確來過,說允了自己見榮曠,心中頓感悲憤交加,胸口郁結至極,竟嘔出一口血來。
谷風見狀,嚇壞了,連忙喊來婢女御醫(yī)。嘔出一口血后,皇后倒是腦中清明了不少,咳咳兩聲,嘶啞道“豆蔻呢?”
谷風低頭,似愧疚一般“娘娘,豆蔻姐姐被羈押在幽室”幽室是皇室秘密拷打宮人的地方,進去的宮人,幾乎個個是橫著出來的。
皇后掙扎著想起身,叫喚著昔日身邊的心腹婢女們“綠衣,月出,咳咳式微、式微,桑柔”
谷風閉了閉眼“娘娘不必再喊了,式微和月出還有桑柔被陛下指派去照料六皇子七皇子和十一皇子了,綠衣和豆蔻,此刻都在幽室”
皇后似沒了力氣,向后仰去,癱軟一般,喃喃道“我要,見陛下”
谷風再次將頭低下“娘娘,榮大人,還在殿外跪著,等候娘娘召見”
皇后眼里已無波瀾,心中悲愴,卻沒有眼淚了,只艱難的吐出一個字“宣”
榮曠起身,踉蹌著向許皇后的寢殿走去,拒絕了想攙扶的內侍,目光堅定,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長樂宮的寢殿高大卻顯幽深,榮曠只覺得前方像一個吞噬自己的深淵,自己明知進去了就再也回不了頭,卻非進去不可。
榮曠進殿后,皇后已經被攙扶著坐了起來,唇上還點染了些許胭脂染出紅暈,見著人來了,淡淡一笑,示意谷風一眾婢女內侍出去。
谷風或許得了皇帝的什么命令,倒是直接帶眾人出去,并將殿門關上了。
整個寢殿中,只有榮曠和許璇兩人,許璇這才感覺到,在他面前,自己終于不再是冰冷的皇后了。
明明是白日,殿內光線依舊不好,借著輝黃的燭火,榮曠走近后,許璇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狀態(tài)不對勁,面無血色,走路姿態(tài)僵硬不自然,更甚穿著內侍的舊衣,雖看著干凈,但依然難掩多次漿洗后泛白的舊物感。
許璇心中明白了,有許多想問的話,咽下去了,最終只化為一句“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榮曠也是笑著,笑容間沒有年到中年的滄桑了,似乎回到了少年時期,笑容純粹明朗,倒也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說“清風觀前的那株海棠,又長了一歲,愈發(fā)的亭亭如蓋”
許璇知曉了他的意思,即便多年未見,她們間也無須說的那么明白。兩人對視一笑,好似中間幾十年未見的時光全部續(xù)了起來。
許璇想起了第一次見榮曠的場景,自己同妹妹約好了在清風觀門口碰頭的,那日自己到了觀前,被一樹海棠迷了眼,恍惚間,見粉白的花枝間閃過一道青色的影子,妹妹許璧當天正是穿的一襲青裳,還以為妹妹再同自己玩鬧,便興致勃勃的從背后,抓住了那個青色的衣袖。
“抓到你了”一陣風起,花雨飄零,遮蔽了視線,許璇只知道自己抓住了妹妹,沒成想,待風吹過,是一位面紅耳赤的青衫郎君,正驚訝的望向自己。
少年榮曠在樹下賞花,答應要帶一枝最美的花回去送給妹妹的,正在挑選中,被人拉住了衣袖,隨即聽到一聲嬌俏的聲音,待自己回頭一看,是位明媚動人的女郎后,隨即心跳加速,一時間竟面紅耳赤起來。
結巴道“姑姑,姑娘”
許璇第一次見如此容易害羞的男子,竟噗嗤一聲笑了,松開了手中的衣袖,笑道“我可不是你姑姑”
少年榮曠更加羞赧了,連忙擺手“不,不,不,沒,我沒這個,不是,我,那個,”一半天竟憋不出來個像樣的理由“抱歉”
許璇又噗嗤一笑“怎么話都不會說了,你同我說什么抱歉,該是我對你說抱歉才是”,如愿的欣賞著眼前小郎君的臉從粉紅漲到深紅。
少年榮曠低頭,不敢與眼前這爽朗明艷的女郎對視,只喏喏道“姑娘嚴重了,都是在下的錯,是在下驚擾了姑娘賞花”
許璇覺得這個呆子倒是十分有意思,莞爾一笑“的確怪你,誰讓你也穿了一身青色”
聞言,少年榮曠便自責道“都是在下的錯”
許璇也覺著這樣戲耍一個無辜的小郎君不太好,便打算遁了“呆子,你也太愛道歉了,罷了罷了,你如此可愛,我都不忍心再戲弄你了,我還要去找妹妹,就此別過了”說完便轉身往觀中走去。
少年榮曠聽聞她要走,先是失落,而后生出愧疚,生怕人家女郎是因為自己的木訥無法忍受才不想同自己多待的,見著那抹翠色的身影逐漸走遠,少年似鼓足了勇氣一般喊道“姑娘,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前方的少女聽見了,側身回眸,嫣然一笑“大家都喚我阿璇”
待少女走遠,榮曠還依然沉浸在少女回眸一笑的場景中,少女頭上的金步搖,在她回眸的那一刻,被太陽光照耀著,閃爍進了他的心里,他知道,那抹翠色的身影自己再也忘不掉了。
榮曠站在海棠樹下發(fā)呆,待肩上落滿了花瓣,他還在喃喃道“阿玄?阿璇?哪個旋?如同美玉一般的女郎,一定是叫阿璇吧”
這便是榮曠同許璇的第一次見面。
記憶中海棠花樹的和樹下青色身影漸漸遠去,許璇回過神,自己依舊是長樂宮中的皇后。
她幽幽的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好想,再看一次海棠盛開的景象”
榮曠苦笑的安慰她道“會看到的,一定能再看到的”
許璇卻沒接話,只伸手撫摸著自己的鬢角,也不看眼前之人“我老了”
榮曠深深的看著眼前之人,心中的痛楚與悔恨難以宣泄,片刻,她拱手作揖,深深一拜“是在下辜負了姑娘,倘有來世,讓我恕罪,甘為姑娘差遣”
許璇聞言笑了,眸中復雜又繾綣,隨即變成堅定,虛弱的說道“遇到你,今生已經夠苦了,若有來世,不必再見了。我見你,不過全我少時遺憾罷了,瞧你這些年過得也不好,我便沒有遺憾了,你走吧,我乏了”
榮曠又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知曉兩人間的對話必定會被皇帝知曉,只說了句“等我”,便退出殿外。
谷風正守在殿門口,見著榮曠出來,便虛行一禮,將人送至長樂宮外,“榮大人,陛下吩咐,榮大人可自行歸家”
榮曠回頭看了一眼長樂宮的牌匾,“貴妃如何了?”
谷風又是一個微微低首“貴妃娘娘今日犯了癔癥,陛下有旨,命貴妃娘娘在合歡殿中好好靜養(yǎng)”
榮曠沒有做聲,自顧踉蹌的離開了皇宮。合歡殿不過是榮貴妃的寢殿而已,榮曠心里明白,陛下此番是真的怒了,如今貴妃被幽禁,自己也自身難保了,君恩難測,縱使之前再如何得寵,天子一怒,一切便會蕩然無存。
長樂宮發(fā)生的一切自然都在楚帝的掌握中。
谷風如今跪在楚帝腳下瑟瑟發(fā)抖“陛下,娘娘著實惦念著幾位殿下,求陛下開恩,允了娘娘的心愿吧”
楚帝思忖了小會兒“讓老六、老七和十一他們幾個去長樂宮侍疾,嘖,不,除了太子以外的所有皇子公主,全部去長樂宮侍疾”
谷風得到了楚帝的旨意便欣喜的謝恩,便退下,急忙趕回去想將消息告知病中的皇后。
見著谷風走遠,大太監(jiān)章鶯上前,低聲對楚帝說道“谷風這是對皇后娘娘生了憐憫之心了”一個不合格的細作,也不必存在了。
楚帝只笑笑“皇后一向有籠絡人心的魅力,當年的妙音,如今的谷風不都一樣,到底是與寡人夫妻一場,給她留個體面吧”
“許家如何了?”
章鶯道“日前崔熙傳信回,許公病重,永嘉郡主如今鬧著要與許將軍和離,平安軍軍心動蕩”
楚帝敲敲手指,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還沒到時候,隨寡人去看看太子吧”
章鶯正想去吩咐內侍打開內庫送一批珍貴藥材去東宮,楚帝卻開口了“章鶯,你去一趟翠微山”
長樂宮中,六皇子楚璞、七皇子楚珘和十一皇子楚琮已經圍至皇后榻前,六皇子因著受傷,是被內侍抬至殿中的,安置在離許皇后不遠處。楚珘和楚琮才發(fā)現(xiàn)楚璞受的傷十分嚴重,休養(yǎng)月余仍是不能起身。
許皇后尚未清醒,只在昏睡中咳著,口中還胡亂的喊著什么,因著身子虛弱,幾人都未聽清楚她在說什么。
楚珘年歲小,尚不能控制脾氣,大發(fā)雷霆起來,責罵伺候的侍女和御醫(yī)“我母后向來身子康健,你們是怎么照看的?”
御醫(yī)和侍女跪了一地,伏著身子不敢言語。
“阿珘”楚璞伸手拉了拉楚珘的袖子,尚虛弱的說道“母后病重,多虧他們照料,僅這一條他們就是有功的”說罷對著跪著的侍女和御醫(yī)道“你們下去吧”
一屋子的御醫(yī)和侍女皆謝恩,連忙退下了。
“阿兄”楚珘不滿,卻不好反駁胞兄。
楚琮坐在許皇后身邊,抿著嘴,也不言語。
待御醫(yī)侍女全部出去后,楚璞才將楚珘和楚琮叫到跟前來“太子受傷一事還未結束,母后又病了,你們一定要謹言慎行,萬不能再沖動了”
楚珘紅著眼睛“我知道了,阿兄”
楚琮也點點頭。
這時楚璞的內侍在外面?zhèn)髟挘f是八皇子還有二公主、五公主和九公主十公主來侍疾了。
幾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八皇子楚璟是總角之年,進來方方正正的向許皇后磕了個頭,幾位公主皆年幼,都是乳母帶著進來,抱著給許皇后磕頭的。
“八皇弟有心了,聽聞榮貴妃也病了,你還是帶著十妹妹去探望榮貴妃吧”楚珘并不待見榮貴妃所出的一子一女,可憐十公主尚在咿呀學語階段,也不知被如此嫌棄。
六皇子楚璞倒是個明白人,阻攔了下“八皇弟有心了,幾位皇妹也有心了,只是皇妹們尚年幼,過來磕個頭,也算盡了孝道了”
六皇子說完,幾位公主的乳母都謝恩便又帶著公主磕了頭才退去。
楚璞躺著說話一會兒便乏力了,便歇了一會,接著說道“八皇弟,母后這有我們就行了,貴妃既也病了,你也合該去侍疾”
八皇子楚璟面不改色,一字一句的說道“母后是臣弟的嫡母,侍疾也是臣弟的本分,后宮以皇后為尊,母妃與之相比自是要退讓的”
楚珘這可忍不了了“往日也沒見著貴妃有多少退讓行事的”
“阿珘”楚璞喝住了他,接著對楚璟說道“八皇弟是個明事理的,只是這長樂宮人手確實夠了,人多嘈雜,不利于母后養(yǎng)病,這樣吧,御醫(yī)們開了幾份藥方,母后一醒便要喝的,勞煩皇弟去看著煎藥,權當皇弟對母后的孝心了”
楚璟自是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