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女回頭看了一眼,并未作答,屋子中女郎也未出聲。
見此,張敬修雖有些狐疑,但也不以為意。當(dāng)下告辭一聲,與幾個好友一同往午門而去。
那女郎倚在屋子門后,看著張敬修四人在燈火闌珊中越行越遠(yuǎn),口中輕聲呢喃:“爺爺想將我許配的人就是他嗎?”
走在遠(yuǎn)處的張敬修似有所覺,回首望去,見那燈棚后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閃而沒,微微搖頭,不再停步。
此時已近二更天,午門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其熱鬧程度更甚于東華門外的燈市。
四人隨著人流,遠(yuǎn)遠(yuǎn)便見得午門外以萬盞彩燈扎成的‘鰲山燈’,堆疊有十多層高,色彩斑斕,煞是壯觀。
砰、砰、砰……
才一走近,幾十道絢麗的焰火同時升空,爆炸出梅蘭竹菊水仙等各種圖案,仿若各種花卉在夜空里綻放,直讓賞燈的游人們看得目瞪口呆。
“好!”午門外萬千游人同時喝彩。
看了這等美景,王家屏忍不住感嘆:“‘仙殿深巖號太霞,寶燈高下綴靈槎。沈香連理三珠樹,彩結(jié)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龍化杖,月明緱嶺鳳隨車’,唐伯虎誠不欺我也?!?p> 于慎行也是驚嘆不已,而張敬修、陳于陛則是淡然一笑。
焰火不停燃放,午門城樓上忽又響起一陣鐘鼓樂器之聲。音樂聲中,一隊宮娥從午門中涌出,在游人面前翩翩起舞。
而后又是一聲炮響,眾人望去,見一把雕龍的金黃座椅出現(xiàn)在城樓正中。
此刻,游人們都知是天子駕臨,與民同樂,不由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聲。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就見城樓之上,身穿明黃色龍袍的隆慶帝朱載坖端坐在御座之上,左右兩邊分別坐著一位頭戴霞冠、身著鳳衣的女子,其中一位手中還抱著個四五歲的孩童。
顯然,隆慶邊上的就是陳皇后和極為得寵的李貴妃了,而李貴妃抱著的童子自然就是太子朱翊鈞。
帝、后妃左右身后,則簇?fù)碇奈浒俟俸蛯m中大鐺。
城樓上,久居深宮的隆慶帝,望著城樓下激動歡呼參拜的百姓,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笑容。
這些天來,因受北虜入寇影響,這位性情仁厚的隆慶天子心情著實不佳,就連在后宮與妃嬪嬉戲的興致都降了不少。
直到今日,見了這盛大的歡喜場面,才讓他心中陰郁掃去不少。
偏頭看了看被李貴妃抱在手上的朱翊鈞,隆慶示意將朱翊鈞放下,自己起身抱起,在騰祥、陳洪、馮保等宮中大鐺的簇?fù)硐?,走至城樓墻邊,向士民們露出御容?p> 城樓之下,見天子親臨,都是山呼萬歲,聲量甚至蓋過了焰火燃放。
見了這一幕,隆慶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陣暢快。
登基一年來,他感覺自己就像個提線木偶,完全不像他父皇那般,一令之下,百官莫敢不從。
若是如此,倒也罷了,畢竟他本也不是個特別愿意管事的皇帝。
只是自他登基以來,那些令人討厭的言官就總是沒事找事,什么都管,對正事又只會滿嘴空談。
更令人惱怒的是,這些言官還合伙將他最親近的恩師高拱逐出了朝堂。
這讓他對那些言官很是厭惡,故而在去歲七月,便下旨對科道言官開展考察,然而卻被內(nèi)閣駁回。顯然,這是出自徐階之意。
因此,他如今對徐階也越發(fā)不滿,只是卻對其毫無辦法,反而更將權(quán)柄委于內(nèi)閣,凡事皆由其一言而決。
“父皇,這焰火和花燈好漂亮?。 币坏滥搪暷虤獾穆曇糇屄c收回了思緒。
隆慶看著懷中臉蛋紅紅的朱翊鈞,親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臉,笑容慈祥,溫言道:“是很漂亮,皇兒喜歡嗎?”
朱翊鈞頭向小雞啄米般點著,歡笑道:“喜歡。”
隆慶笑了笑,指著那空中的焰火和‘鰲山燈’道:“父皇也喜歡,可是這一場燈會下來竟花了十幾萬兩銀子……”
隆慶并非是個節(jié)儉的天子,只是在登基之后,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做了皇帝,也是可以很窮的。
早在即位之初,他就想著為后宮的妃嬪們購買些珠寶首飾,可是內(nèi)帑卻已是一干二凈。無奈之下,只得找戶部從國庫撥款,卻又被戶部尚書馬森嚴(yán)詞拒絕,最后只得作罷。
而這‘鰲山燈會’,本是要皇家內(nèi)帑一力承擔(dān)費用,只不過隆慶見這燈會所耗銀兩過多,便請求國庫承擔(dān)了一半。
若非開放海禁之后,使江南織造局所產(chǎn)絲綢遠(yuǎn)銷海外,從佛郎機人手中賺得大筆銀兩,內(nèi)帑就是連這一半都難以拿出。
年歲尚幼的朱翊鈞對十幾萬兩銀子還沒有什么概念,撲閃著眼睛興奮道:“那父皇每年都讓人放焰火好不好。”
隆慶寵溺地看著朱翊鈞,問道:“皇兒可知十幾萬兩銀子是多少嗎?”
朱翊鈞小臉一臉茫然,他雖是天生聰穎,但眼下還未開蒙,對此毫無所知。
隆慶見了,指著城樓下的百姓,輕聲嘆道:“十幾萬兩銀子,足可夠過萬尋常百姓一年之用啊?!?p> 他久在裕邸,多與民間接觸,故知民情。因而,即位為天子之后,見國庫緊張,內(nèi)帑空虛,便主動推崇節(jié)儉,不胡亂花錢,只是對于女色卻難以節(jié)制。
“那父皇以后可否不再辦這燈會了?兒臣也不看了,將銀子分給百姓好不好?!敝祚粹x一臉天真道。
聽自己的皇兒這般說,隆慶不由欣慰一笑,想到不久之后就是會試,心中一動,開口道:“皇兒過了年已是五歲,已到了開蒙之時了。待今科會試之后,父皇便從新晉進士中,為你選一名蒙師可好?”
朱翊鈞雖是年幼,但常聽母親李貴妃教誨,倒也明白要多讀書的道理,便雀躍道:“好呀,好呀,兒臣要讀書嘍,兒臣要讀書嘍?!?p> 此時,立于隆慶身側(cè)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馮保,聽了皇帝父子二人之間的話,心中暗暗計較起來。
隆慶親昵地摸了摸朱翊鈞的小腦袋,坐回御座上,看著滿天的焰火,很是高興。
因他在裕邸之時,不受嘉靖寵愛,又生活‘二龍不相見’的讖言陰影之下,很少感受到嘉靖的父子親情,也使得他的性子變得寬厚仁和(也就是好欺負(fù)),難以統(tǒng)御群臣。
故而,他對朱翊鈞寄予了厚望。
要知道,因嘉靖帝迷信道教,曾言‘諱言儲貳,有涉一字者死’,使得朱翊鈞出生之時,無人敢報于嘉靖皇帝,更不敢為其起名。
直到去年,隆慶登基之后,在群臣上疏請立皇太子后,才為其賜名‘翊鈞’,并言‘夫鈞者,言圣王制馭天下,猶制器者之轉(zhuǎn)鈞也,其為義大矣,爾其念之哉’,其意就是希望朱翊鈞能成為一名圣王。
卻說午門城樓下的百姓,見了天子御容,都是興奮不已,離城樓遠(yuǎn)處的百姓也拼命往午門里邊擠來。
一時間,張敬修四人眼前全是擁擠的人流,在人浪之下,四人被撞得跌跌撞撞,沖散開來。
張敬修穩(wěn)住身子,朝四處張望,早已不見了陳于陛他們的身影。大聲喊了幾聲,卻又被人群中的歡呼聲蓋過。
無奈之下,張敬修只得小心閃躲著往外圍走去,他可不想被擠在人群之中。
好一會兒,他才感覺身邊游人越來越少,已是到了人群外圍,遠(yuǎn)離了最熱鬧的中心。
摸了摸額頭上的汗珠,吸了口新鮮空氣,張敬修頓感剛才被擠在人群中的凝滯感一掃而空,呼吸也變得暢快起來。
張敬修看著擁擠的人群,搖了搖頭,也不再去找陳于陛幾人,而是獨自一人,往家中方向走去。
才剛走至承天門,便見得迎面四個轎夫抬著頂軟轎過來,軟轎一前一后還各站了兩名健壯的仆婦。
張敬修看著那前邊的仆婦,像是之前那女郎身邊喚作‘吳媽’的那位。
待那軟轎經(jīng)過之時,張敬修轉(zhuǎn)頭望去,恰見軟轎小窗簾子掀開,露出一張明艷動人的俏臉,正是那個讓他一眼難忘的女郎。
那女郎與張敬修四眼相對,吃了一驚,臉色眼見就緋紅起來,立時就要將簾子放下。
張敬修見狀,脫口喊道:“小姐請留步?!?p> 那女郎瞪大眼睛,驚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