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修對于被彈劾并不怎么在意,隆慶皇帝也不以為意,甚至見了張敬修那套‘歪論’還很高興,覺得自己放開海禁并沒有違反祖制,于是還特地批復(fù)了周子義的劾疏:張敬修深明祖意,解太祖圣諭真意,非不敬也,卿當(dāng)效仿之。
隆慶帝順便還把張敬修的‘歪論’隨同重開市舶司之事一同登入《大明公報》,發(fā)行于天下,直讓朝野上下一片嘩然,紛紛談?wù)撈涮孀嬗?xùn)的真意來。
翰林院,檢討廳中,周子義看著隆慶帝的批語和《公報》上刊登的信息,臉色極為難看。
“以方兄,你又何必因一時爭論就彈劾晚輩呢?更何況這晚輩還是個權(quán)貴子弟?!本幮蘩钭匀A看著臉色難看的周子義,輕聲說道。
周子義看了眼坐在不遠(yuǎn)處的張敬修,朗聲道:“權(quán)貴子弟又如何?后生晚輩不知三綱五常之正道,篡改祖宗之意,其害不可勝救者,身為圣人弟子,天子門生,怎能坐視不理!”
檢討廳中的十余名翰林聽到周子義的話,都齊齊看向他,然后又看向坐在公座上靜靜看書的張敬修。
張敬修自然聽到了周子義的聲音,淡然一笑,只嘀咕了一聲:“真可笑之極。”
他嘀咕的聲音不大,但此時整個檢討廳都靜悄悄的,周子義的公座離他也不算遠(yuǎn),是以周子義倒聽到了他的嘀咕聲。
周子義站起身來:“你曲解太祖圣意,誤入歧途,如此大逆不道之舉,才是可笑之至!”
這周子義乃是嘉靖四十四年進(jìn)士,剛過不惑之年,義理精湛,在經(jīng)學(xué)上很有些名氣,一直奉理學(xué)為正宗,有理學(xué)大家之稱,而且為人端正,是以平常也受人敬重。
張敬修知這種人倒也不是因利阻止開海,而是把圣人和祖宗之訓(xùn)看得極重,所以才會視他的言論為洪水猛獸,也因此而彈劾他。這種人,按照他的理解,用句俗話說,就是很軸,特別的軸。
不過身為大明的臣子,不被彈劾幾次,都不好意思出門,所以他也未將周子義的彈劾放在心上。只是這種一不符合其價值觀,就給人扣帽子的行為,頓時就讓張敬修惱了。
張敬修拍案而起道:“周編修這‘大逆不道’的帽子,本官可受不起。陛下都說本官之言乃是解了太祖爺圣諭的真意,并非是不敬太祖,周編修給我扣這帽子,是在說陛下也不敬太祖嗎?周編修聽我一言,敬祖宗、敬圣人,可不是天天將祖宗圣人掛在嘴上,而是放在心里敬著才是,似周編修這般句句話中不離祖宗圣人,才是真正對祖宗、圣人的不敬吧!”
周子義平日清傲,涵養(yǎng)極好,對禮儀綱常的恭敬,是從心底而出,再于形止上體現(xiàn),此刻聽張敬修說他不在心底敬重祖宗圣人,氣得須發(fā)皆張。
張敬修不待周子義反駁,繼續(xù)大聲道:“你既言祖訓(xùn),太祖親編之《大誥》,可是祖訓(xùn)?可為何今時今日卻無人言遵《大誥》行事,如此行為不也是不敬祖宗嗎?你怎不去彈劾天下士人拋卻祖訓(xùn)?身為翰林,不以思論職,不去思考國家政治得失、生民厲害,日日以詩工詞琢為念,以朝廷優(yōu)養(yǎng)為顯名之階,自詡清流華選,自認(rèn)為代表大義,以自己所理解的圣人祖宗之訓(xùn),來阻撓評擊國家改良之利國利民之大事,你這等人,于國于民有何益處?同為翰林,吾實與你這等腐儒同列為恥。”
對于這等不做實事,卻只會壞事的空談之輩,張敬修深惡痛覺。他知道在這個時代這種空談義理的人很多,本不想搭理,誰知其彈劾了他還不過癮,還要在這檢討廳中給他扣帽子,那也就怪不得他出言懟他了。
李自華皺眉道:“張修撰說得太過了吧,?!?p> 周子義面色通紅,怒聲道:“你這狂妄之徒,無禮之輩,滿嘴巧言詭辯,老夫必要上本參你!”
“請便。”張敬修把頭一扭,重新坐下,理也不理周子義,自顧自看起書來。
周子義咬著牙瞪著張敬修,卻無力反駁張敬修的話,畢竟張敬修說的都是實情,他就是這么一個窮經(jīng)皓首,非五經(jīng)、孔孟之書不讀,專注于修身養(yǎng)性的理學(xué)家,對國家大政鉆研不深,又哪里有什么事功之能。
檢討許國做起了和事姥:“以方兄,張修撰,大家都在翰林院中共事,一點小爭論何至于此?!?p> 其他翰林也都勸道:“是啊,都是同僚,以和為貴?!?p> 眾人都勸,張敬修當(dāng)然要給面子,當(dāng)下淡淡道:“我為晚輩,本當(dāng)敬重前輩,只是周前輩自以為得理,一開口就說我大逆不道,這才辯駁一二,出口重了些,如果有冒犯周前輩的地方,還要請周前輩見諒。而且此言也非針對周前輩,其實也在說在下自己,只顧鉆研經(jīng)典,卻無事功之能,因此出此言與周前輩共勉,望你我今后于國家大事,都能多思多想,實事求是,從國家利弊出發(fā),而非罔顧事實言事?!?p> 周子義聞言,心中雖仍是氣憤,但面色還是稍微緩和了一些,說道:“看在諸位同僚的面子上,我就不上本彈劾張修撰了?!?p> “這就對了嘛,二位都是大度之人,何需為此小事過不去呢?!?p> 張敬修笑了笑,周子義這樣重義理輕事功的翰林官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也不想招惹,只是其亂給他扣帽子,他也就懟一懟罷了。
…….
張敬修懟周子義的事很快就在整個翰林院傳開,中午在院中膳房用餐時,翰林們都是邊吃邊聊。
“此番周編修卻是有些過了,本就是私下爭論之事,何必要一言不發(fā)就上本彈劾?!?p> “對呀,若是看法不同,私下辯駁即可,如何用得著彈劾自己的同僚,不過這位張修撰也非是氣量大之人?!?p> “張修撰年輕氣盛,又身為宰相公子,難免鋒芒畢露,不過其能發(fā)能收,是能成大事之人啊?!?p> “其實我倒覺得張修撰有幾句話說得挺對,我等為翰林詞臣,整日埋首文牘之上,確實對世事有所不通。因此,對于朝廷政事,我等確實不可空談,否則還真于國于民無益?!?p> “我也覺得為官要多操持實務(wù)才行?!?p> “說得不錯,我有一同年,以往不如自己,但作一任親民官后,回來相談所言所談,他的見識,我竟遠(yuǎn)遠(yuǎn)不及?!?p> “怎么,仲華兄難道想去當(dāng)那濁流官嗎?”
“那倒不是,只是我等在翰院之中,也需多了解世事?!?p> ……
張敬修照例和陳于陛等人一同用餐,他們也向張敬修問起與周子義爭論之事。
張敬修道:“我也未想到這周編修會因言語上的爭論彈劾于我,對于彈劾,我本也不以為意,只是今日在玉堂之內(nèi),他還要招惹于我,方才出言相對。”
王家屏笑道:“這位周編修對朱子之學(xué)研究很深,為我等講課時,也常談心性義理,你說他不通世事,卻是讓他辯駁不了。若是你與他辯經(jīng),你可就不是他的對手了?!?p> 張敬修道:“不過就事論事而已,這些天來,我在實錄館修史,看了世廟時的一些奏章文書,當(dāng)時胡汝貞(胡宗憲)、譚總督(譚倫)、唐荊川(唐順之),及戚繼光、俞大猷兩位將軍,就屢次上表陳述倭患根源,他們久處平倭前線,對海禁之弊乃是親眼所見,然而朝堂諸公卻無視之,以至于倭寇亂了兩浙十幾年,耗費朝廷多少人力物力才平定下來。為何朝堂上會無視這些正確的主張,無非就是朝中如周子義這樣不顧實情的人太多。我等翰林為儲相,卻不可過于死腦筋了。”
陳于陛、于慎行都是點頭贊同。
張敬修問道:“對了,關(guān)于庶吉士館課的事,有多少庶常愿同上疏向內(nèi)閣提請?”
陳于陛道:“二十多名庶常,有一半多是愿意多聽實務(wù)的?!?p> 張敬修點頭道:“那也足夠多了,關(guān)于此事,我已擬了一份條陳,明日帶了給大家看看,再請愿意聯(lián)名的庶常一同來商議一番,若是可以的話,明日就將這條陳呈給掌院學(xué)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