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四五天的雨澆灌下來,等周假過后返校,不少人的大包小包里都被塞了一兩條秋褲。
沈千尋收拾完東西,以為自己逃過一劫,結果打開書包,從里面扯出來一團艷麗的玫紅——毛線褲。
她媽媽一針一線純手工打出來的。
一寢室的人笑瘋了:“嘖嘖嘖,這款式,絕了?!?p> 沈千尋說:“絕版,這年頭,你們想要都買不到了?!?p> 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
大家聊起了自家母上大人。
唯獨莫山山甩了甩還沒干透的頭發(fā),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傍晚時分雨勢轉(zhuǎn)小,滂沱的陣仗衍變成淅淅瀝瀝的雨絲,牛毛似的飄在空氣里。
306寢室的女生圍在一起啃鴨脖,啃得歡快,一時忘記看時間,晚自習前幾分鐘才回過神來,一個個忙不迭穿好鞋子往外沖。
一點兒小雨,誰也顧不上打傘了。
從寢室出來有一個緩坡,坡下是花壇,種著滿簇被雨打蔫了的美人蕉。
莫山山只見跑前面的一個接一個從斜坡上跳下去,踩在花壇上。這一跳,可減少了不少路程。
沈千尋握了握拳,腦子還在猶豫,腳下沒遲疑,有驚無險地落在花壇邊緣。她站在下面催莫山山:“山山,趕緊啊,要遲到了!被教官抓住就慘了!”
莫山山也急得跺腳,見沈千尋下頭慫恿,心里也存著僥幸。大家都沒事,她也不至于這么倒霉?
心一橫,眼一瞪。
起跳。
安全落花壇上。
可高興得太早,她腳下打滑,一屁股墩坐下去,震得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她兩手撐在地上,稍微擦破了點兒皮,火辣辣的疼。粗糲的水泥地面上摻了點兒被雨水稀釋過的黃泥,旁邊遍布深一個淺一個的水洼。
沈千尋把人扶起來:“沒事兒吧你?”
“先別管了,回教室再說?!蹦缴揭蝗骋还盏赝白摺?p> 沈千尋評價四字真言:“山山同志,身殘志堅。”
“你才殘了?!蹦缴接钟X得好笑。
“千尋?!?p> “?。俊?p> “我覺得最近好像諸事不順啊。”
“別擔心啦,否極泰來?!?p> “也對……”
兩人緊趕慢趕,踩著鈴聲進了教室,教官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走廊上。
莫山山扯紙擦了擦衣服和手,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腳脖子不太舒服,好像扭到了。
我一貫喜歡半張側臉朝著莫山山,眼睛一瞟,她烏黑頭發(fā)上覆蓋著一層細細密密的瑩白水珠,在墻壁燈管下仿佛閃著光,一看就知道淋了雨。
“你沒傘?”我問。
“有啊,來不及打。”
“你是不是傻?”最近因為天氣驟變,班上感冒了的人不在少數(shù),現(xiàn)在又是疫情期間?!?p> 莫山山不太服氣,突然教室廣播打開了,年級主任康震一口標準的塑料普通話從里面?zhèn)鞒鰜?,開場白照例是:“耽誤大家?guī)追昼姇r間說個事……”
“剛才在上晚自習之前,我站在教學樓這邊看著好幾個同學從宿舍樓外面的斜坡上直接往下跳,有些人為了抄近路,真是‘不擇手段’啊……”
各班教室里傳出竊竊笑聲。
莫山山心虛地低著頭,在草稿本上胡亂涂鴉,畫個小豬佩奇,結果四不像。
康主任說:“還有一個同學干脆當著我的面摔倒了……”
莫山山干脆趴了下來。
康主任還在說:“你們也老大不小了,都是高中生了,能不能有點兒分寸?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凡事想想后果……”
廣播里念經(jīng),莫山山耷拉著腦袋,腳擱課桌下藏著,期盼著這事到此打止,別再出幺蛾子了,也千萬別再有后續(xù),不然一張臉都不夠丟的。
“喂,”我曲起食指關節(jié),敲了敲莫山山的課桌,“主任說的那位好漢不會是你吧?”
我說著想伸手去撓一下她的頭,手背的弧線輕擦過她的一截肥大空蕩的衣袖,感覺到不對勁,折回來反手捏了那料子一把,連著袖口處的一大片半干半濕,像梅雨季里晾在外頭電線桿上泛著潮的。
因為校服是深色,乍一看也不明顯。
“看來還真是你?!蔽艺f。
莫山山立即把袖口往上卷起兩段,強撐著笑:“誰還沒個不小心的時候?!?p> “挺能耐,居然敢跳花壇?!蔽抑S她,問,“還有哪兒弄濕了?”
莫山山見陸可無、李洵全看著這邊,耳朵都快豎起來了,不肯搭腔回答,我不耐煩地恐嚇:“下晚自習我去年級主任那舉報……”
“屁股?!蹦缴介]眼,視死如歸說出口。
陸可無最賤正要開口笑,我踢他凳子,兩人便裝聾作啞,宛如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是肩膀一聳一聳,憋著笑,抖個不停。
莫山山面紅耳赤。
我也有點兒蒙,面上卻不顯露,只說:“我看你還是請個假回寢室換身衣服比較好,兩節(jié)晚自習沒那么容易撐?!?p> 我可真能操心。
回頭自己仔細一琢磨,覺得這程度都快趕上老媽了,她又不是我閨女,我圖什么?
我端正坐好,情緒一點兒不可窺視。
莫山山能瞧見的,僅剩我白皙的頸,和那兩只薄而好似透明的耳朵,在她的視線中,悄無聲息染上紅暈。
莫山山換了身衣服回來??煜峦碜粤暤那皫追昼姡筒蛔】诳?,偷偷摸摸地去飲水機前接開水,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走路一頓一頓,似乎不太流暢。
“你腳受傷了?”莫山山經(jīng)過我座位,被我的一只手臂攔住。
莫山山望著窗戶外著急,擔心有教官神出鬼沒,推我:“好像扭了一下,快讓我過去啊你?!彼约河X得沒大問題,應該用不著去醫(yī)務室。
時間在走,鈴聲響起前的幾百秒最難挨,教室各個角落窸窣的說話聲開始冒頭,像燜煮了許久的一鍋水開始沸騰。我大概是蹲下去的,仰頭看她:“把鞋脫了我看看。”
陸可無撐著頭,朝我倆調(diào)笑:“海哥,你又耍臭流氓呢?”
莫山山手里的筆在作業(yè)本上無意識地畫下長長一道,她佯怒,眼梢卻含著微不可察的笑,沉迷于這個角度看我。
終于她比我高。
她才發(fā)現(xiàn),我這人眼睫毛長得有些過分了。
我從桌子底下揪出她的左腳,不由分說褪了鞋襪,干脆利索,沒半點兒猶疑,左右仔細檢查了一遍。
陡然暴露在空氣中的腳趾微微蜷縮起來,像在害羞,白白的,圓圓短短,透著點兒稚氣。
“稍微有點兒腫,每天拿紅花油擦兩遍就好。”我注意力全在腳踝上,擔心她那一腳摔出大毛病。
“我都說了沒大問題了,哪那么容易就骨折?!蹦缴阶煊病?p> 我一用力。
“嘶——”莫山山抽氣,聲音直顫,“疼啊?!币娔_脖子還捏在我掌心里,半秒鐘認慫,“我錯了,都聽您的,都聽您的?!?p> 干燥溫熱的手指貼著微冷的腳踝,那里有一塊嶙峋突起的骨,我指腹從上面摩挲而過,然后終于撒了手。
莫山山登時像逃過一劫。
露出半截的腳踝上,似乎還有從我指尖過渡的余溫未消散。
鈴聲響,今天的晚自習結束。
大家三五成群地往寢室趕,莫山山整理好桌面和抽屜,教室只剩下兩個值日生拎著兩大袋垃圾準備去扔:“莫山山,你幫忙關下后面的燈?!?p> “嗯?!?p> 順帶把后門關好,走廊上映著路燈暖白暖白的光,雨后空氣清新凜冽,帶著夜里的寒意。莫山山不快不慢地下樓梯,多了分小心。
只要步子別太急,左腳好像也不受什么太大影響。
沈千尋等在306門口,林滿才在拐角露個臉,她就迎了上來:“你可算回來了,干嗎去了?”
“賞月呢。”
“今天有月亮?”
“有啊,剛躲云里頭去了,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蹦缴叫?。
“嘿,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臉皮也不薄啊。”沈千尋打趣。
“近墨者黑,跟李海海、陸可無他們幾個待久了,耳濡目染,臉皮也長厚了。”
有人站在走廊上敲了敲門,隔壁寢室的,過來傳話:“莫山山,快出來,有人找你!”
莫山山才換上睡衣,在水槽前刷牙,嘴角兩邊沾著清涼薄荷味的牙膏沫,說話含混不清:“誰找我?”
沈千尋最八卦,她率先跑出去看,回頭興奮地朝莫山山揮手:“快快快……”
走廊上還有人在起哄。
莫山山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沒顧得上擦嘴,叼著牙刷踩著拖鞋往外沖。
外面是一片巨大的漆黑天幕,星辰隱匿,樓前幾棵開白花的枇杷樹枝條輕晃,一地碎影。
我就站在底下。
我視力極佳,一眼就看見她出來了。
我揚了揚手里的東西,喊道:“忘了給你?!闭f著隨便攔了個女生,托人捎上去,“麻煩你交給5306的莫山山?!备舻媒?,我的身高容易給對方帶來壓迫感,雖然說話挺客氣,偏低沉的聲線卻聽得人心弦緊繃,緊張忐忑。
女生忙答應著接過來,臉紅心跳,三步并作兩步疾走。
莫山山收到東西,長長扁扁一小紅紙盒,湊眼前一瞧,獅馬龍紅花油,洣江街上愛搬張板凳坐門口的老太爺們家中常備。
我之前說過了,每天擦兩次腳踝,她當時滿嘴答應下來,其實沒有放在心上,寢室里也確實沒有這玩意兒。
沈千尋伸長了腦袋,搶過來一看:“帥哥送紅花油哈哈哈,別出心裁啊,你們倆可真夠浪漫的?!?p> “去去去?!蹦缴酵崎_她的腦袋,伏在欄桿上去看我。
我的身影覆著路燈的微光,如在冷夜里沾染上一層寒霜,仰視著少女的星眸,好像挑唇?jīng)_她笑了一下。教官吹響了口哨,我手落回兜里,幾步快跑,立馬不見蹤影。
那天夜里,莫山山夢見了那樣一個背影。
盛滿了風,藏在夜色里。
像童年記憶中戴半邊面具的魔法師,遠遠站在高臺上,衣服被吹得獵獵作響,他露出笑容,被云遮住的月,也露出臉。
半夜尿急摸黑起來上廁所的沈千尋發(fā)現(xiàn)某位同學牢牢抱著被子滾了兩滾,嘴上嘟囔:“我的,我的,我的……”
沈千尋納悶,這是做夢搶錢呢,這么著急。
別急,就你的,誰都搶不走。
空氣里一股辛辣的紅花油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