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欲則剛
“地獄有幾層,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十八層?!眳怯钤诰瓢衫飳Ω舯谧赖哪猩f道。
今天是吳宇來到人間的第三天,他對眼前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提不起半點(diǎn)興趣。
半小時前,他碰巧在玲瓏湖旁漫無目的的轉(zhuǎn)悠。
經(jīng)過這家酒吧時,碰巧遇見幾個男人沖出來,嘴里罵著:“破酒吧,真特么難喝?!?p> 難喝二字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奢求。
于是他走了進(jìn)去,碰巧坐在了一對小情侶的鄰桌。
酒保問他來點(diǎn)什么,他回答:“給我來杯最難喝的酒?!?p> 酒保小聲罵他是瘋子,轉(zhuǎn)身走向吧臺。
鄰桌的男生突然對著前面的女子說:“親愛的,如果我哪天變心了,就把我的靈魂打下十八層地獄,讓我永世不得超生?!?p> 然后就有了吳宇開始的那一句。
一款深情的表白被這樣不留情面的打岔,男生有些不滿,問他:“怎么,難道你去過?”
他摸摸額頭,說:“我剛從那邊過來。”
女子小聲勸道:“親愛的,別理他,這人多半是個瘋子?!?p> 那男生卻不太聽勸,硬是要贏回面子的架勢,質(zhì)問道:“嚯,你倒是跟我講講,地獄長啥樣?”
他的眼神瞬間陷入了深思,口中慢慢吐出幾個字:“無色、無味、無喜、無怒、無快、無痛?!?p> 男生顯然不太買賬,罵道:“什么玩意兒?糊弄鬼呢?”
他指著男生脖子上凸起的青筋,說:“這根筋從腳踝開始,經(jīng)腰部,穿過脖子最終連到太陽穴,我們每天要把這根筋從皮肉里抽出來一百四十九遍,再縫回去一百四十九遍,而這僅是地獄的第一罰罷了?!?p> 小兩口聽得頭皮發(fā)麻,啞口無言。
酒保端來一大杯金色的酒,說:“都消消氣,先生,您要的龍舌蘭。”
吳宇端起杯子,問:“這就是你們店里最難喝的酒?”
酒保一臉尷尬,答道:“喝不慣的覺得難喝,愛的人呢卻喜歡得不得了,如果您是第一次喝,我建議搭配一點(diǎn)鹽,喝著更過癮?!?p> 他冷漠的說:“不必了。”說完一口把一整杯喝進(jìn)肚里。
剛才還咄咄逼人的男生,這一刻變得老實(shí)又安靜。
吳宇舔舔嘴唇,說:“哎,沒味道?!?p> 酒保瞪大了眼睛,說:“您等等,我們還有更烈的酒?!?p> 不一會兒又端來一大杯黃綠色的酒,說:“這個是我們店最猛的調(diào)酒,叫地獄炸彈,至今還沒有一個客人能喝得完?!?p> 聽到酒保端出了地獄炸彈,周圍幾個客人也都轉(zhuǎn)頭望了過來。
吳宇端起酒杯晃了晃,仰頭直接倒進(jìn)嘴里,抿抿嘴唇,失望的說:“還是沒味道?!?p> 所有人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吧臺里的老板聞聲趕來,問清來龍去脈,對他說:“這位先生,店里還有一款酒,但就怕您喝不了?!?p> 他面無表情的說:“別怕,只管上?!?p> 老板跟酒保耳語幾句,酒保馬上躥回吧臺取出一瓶透明的酒,回到桌子旁當(dāng)眾打開,濃烈的酒精味像在屋里炸開。
店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這邊,連負(fù)責(zé)播放音樂的工作人員也特意暫停了設(shè)備。
大家七嘴八舌說道:“這哪兒是酒啊,根本就是酒精嘛。”
老板得意的說:“這瓶伏特加九十六度,我們調(diào)酒的時候只敢放一點(diǎn)點(diǎn),只要多放半滴,顧客都會破口大罵,你敢試嗎?”
吳宇一手握住酒瓶,說:“希望你不是在吹牛?!?p> 說完,他直接把瓶子對嘴開吹,咕咚咕咚,一瓶喝光了。
他把瓶子重重的放在桌上,失望透頂?shù)暮暗溃骸斑€是沒味道!”
店里沸騰了,口哨聲連綿不絕,掌聲震耳欲聾。
老板尷尬的說:“不好意思,這已經(jīng)是店里最烈、最苦澀的酒了,如果您還不滿意,那只好請您再到別家看看吧?!?p> 他嘆了口氣,起身就走。
酒保扯著他的衣角,說:“您,您還沒給錢呢?!?p> 他站著一動不動,答道:“我沒錢?!?p> 這三個字說出來,酒吧里歡快的人群瞬間安靜了,連嗑瓜子的聲音都靜止了。
老板勃然大怒,叫出幾個穿著黑色短袖的壯漢,把吳宇拖到門外一頓暴揍,足足打了十幾分鐘,直到路過的群眾說要報警,這才停手。
“滾!”老板用力罵出最后一個字,然后便轉(zhuǎn)身回到店里,酒吧內(nèi)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很快恢復(fù)了當(dāng)初的熱鬧祥和。
吳宇毫發(fā)無損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說:“現(xiàn)在麻煩了,衣服臟了?!?p> 他到湖邊接了些水,把外套上的污漬搓了搓,現(xiàn)在看起來稍微好了一些。
穿著濕漉漉的衣服,穿梭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間,他不知道該走向何方,只記得被趕出地獄時,蒼天說過的一句話。
蒼天是地獄的統(tǒng)治者,是地獄里至高無上的存在,沒有之一。
“地獄已經(jīng)容不下你了,我要罰你去一個更痛苦的地方,”蒼天那句話反復(fù)在吳宇的腦中回蕩,“人間?!?p> “蒼天啊,如果你要罰我,請直接毀滅我,而不是讓我到這里受盡螻蟻們的折磨?!彼闹袩o力的吶喊著。
千年的地獄生活,將他變成了一個不會餓、不會冷、不會困、不會痛、不會病、不會傷的怪物,看著身邊一個個嬉笑怒罵的陌生人,只覺得充滿了諷刺。
腳步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下,他感到的不是迷茫,而是心中無法填充的空洞。
“轟”的一聲巨響,一輛失速的白色小車狠狠的扎進(jìn)前車的尾部,被迅速擠壓的鐵片爆射出一大片火花。
人群被震得摔倒在地,連滾帶爬、尖叫著四散奔逃。
“快救人,快救人!”吳宇身后一個老太太慌張的喊著,“來人啊,報警?。 ?p> 他大步朝事故車輛走去,用力拉開前車車門,拔下安全帶,把前車的駕駛員抱出來放到路邊。
接著他轉(zhuǎn)身朝后車走去,可這時后車底盤開始冒出白色的濃煙。
老太太高聲喊道:“小伙子,快回來,要爆炸了!”
吳宇就像沒有聽見,毅然來到后車的駕駛座旁,司機(jī)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被幾塊玻璃渣子弄得滿臉是血,奄奄一息。
火苗從車底快速躥起,把車門燒得滾燙。
他使勁拉扯車門,手皮被車門燙得吱吱響。
突然,他眼睛一紅,把車門像橘子皮一樣從車身剝離下來,接著脫下外套把司機(jī)大爺裹住,抱起轉(zhuǎn)身朝路邊走去。
剛走出幾步,背后再次轟隆一聲,巨大的火球和濃煙升騰起來將二人吞沒,四周店鋪的玻璃被震得粉碎,人群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
大家還沒來得及為這位好心的年輕人惋惜,只見他穩(wěn)穩(wěn)的抱著受傷的司機(jī)走出煙霧,一步步來到路邊。
放下司機(jī)后,他坐在馬路道牙上,看著自己被燒壞的衣服,一聲長嘆。
救護(hù)車很快趕到,醫(yī)務(wù)人員把兩名傷員抬上車,正要關(guān)門,被他一把拉住。
他認(rèn)真的看著醫(yī)務(wù)人員,問:“你快把他們弄醒,我還等他們賠我衣服呢?!?p> 醫(yī)務(wù)人員一臉錯愕,推開他的手,說:“先生,請不要妨礙我們搶救傷員?!?p> 一根手指從背后戳了戳他,接著是很輕柔的聲音說道:“你沒事吧?”
吳宇轉(zhuǎn)過來,面前站著一個嘻哈打扮的女生,焦慮緊張的盯著自己。
他回答:“沒事,就是衣服燒壞了?!?p> 女生仔細(xì)的看著他的臉,確認(rèn)沒事后,轉(zhuǎn)而變成燦爛的微笑,說:“我住附近,可以給你拿幾件我爸的衣服?!?p> 他爽快回答:“好,走?!?p> 兩人便并肩朝遠(yuǎn)處走去,那女生矮他一個頭,從背影看像極了一對父女。
她打破沉默,說:“我叫田靜,你叫什么名字?”
“吳宇?!?p> “剛才你救人的畫面,我都錄下來了,真是太驚險了?!?p> “錄下來?什么意思?”
這是在人間第一個主動跟他講話的人,但她的話給他帶來了一堆的問號。
“用手機(jī)錄下來啊,我是一個自媒體人,剛才那一幕放到網(wǎng)上保證能火!”
“手機(jī)?自媒體?網(wǎng)上?”
“怎么了?”
“沒怎么,陌生罷了?!?p> 求知欲也是欲,無欲無求的他不愿追問,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不會吧,這些東西你都不知道?這個年代恐怕只有在監(jiān)獄里蹲了二十多年的人,才沒聽過手機(jī)跟互聯(lián)網(wǎng)吧。”
“監(jiān)獄?嗯,大概是吧。”
他終于聽到一個認(rèn)識的名詞,地獄可不就是監(jiān)獄嘛。
“我才不信,一個犯人怎么可能豁出性命去救人?”
“我不是救他們,只是不想他們?nèi)ノ夷抢?。?p>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你是外地人吧?”
“嗯,外地人?!?p> “那你來我們大星市是干嘛的?找人?”
“不干嘛,也不找人,四處亂逛,行尸走肉罷了?!?p> “看你年紀(jì)不大,講起話來卻老里老氣的?!?p> “也許是吧?!?p> 地獄不僅奪走了他的欲望,還奪走了他歷經(jīng)滄桑的歲月,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太嫩了。
尬聊到此結(jié)束,從田靜的表情看來就四個字,莫名其妙。
吳宇在樓下等著,很快她帶了幾件衣服下來,說:“你試試合不合身?”
他毫無顧忌的把身上的破爛衣服脫掉,田靜則害羞的扭過了頭。
隨后挑了一件襯衫穿上,又拿了一件皮衣套在外面,說:“謝謝你?!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她叫住他,繞著跑了一小圈,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不錯不錯,就是衣服還稍微肥了那么一丟丟,對了,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
他說了句不知道,田靜看出來了,他根本沒有住的地方。
她大方的說:“我家有個車庫,車?yán)バ蘖?,現(xiàn)在是空著的,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先在那里睡一覺,等白天再走唄。”
走也無所謂,留也無所謂,那就順其自然,留下吧。
他們來到旁邊的車庫,里面空空的,但特別干凈。
她說:“我爸是處女座,可講衛(wèi)生了,怎么樣,收拾得干凈吧?你等等我,我去給你拿點(diǎn)褥子和棉被?!?p> 他還沒來得及說不用,她就已經(jīng)開心的跑上了樓。
田靜下來以后,嫻熟的完成了地鋪,微笑著說:“來,你躺上去試試,看看還硬不硬?!?p> 他坐到地鋪上,說:“謝謝,你快回去休息吧,多有打擾了,等天亮我會自己離開的?!?p> 她沒有走,想了想,坐到他旁邊,小聲問:“你不會真的是剛放出來的吧?”
“差不多吧。”
“放心,我是不會歧視你的,我們這些自媒體人都很開放包容的,你是不是暫時沒有工作,還無家可歸?”
“算是吧?!?p> 又不會冷,也不會餓,他還需要什么工作?又不會困,也不會累,他哪里需要什么家?他的心里只想毀滅。
“那你別走了,我媽餐廳里正好缺人,明天我介紹你過去干活,我全力支持你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加油!”
說完這句,田靜才回到樓上。
吳宇把地鋪挪到了車庫門口,躺到上面,望著深邃的天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道:“苦海無邊,何時是岸。”
他不記得為什么會在地獄里煎熬一千年,也不記得為什么地獄不再能容下自己,這些事情好像被誰上了鎖,深深埋進(jìn)了腦袋的深處。
漫長的一夜過去了,他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直到天空明亮起來,田靜背著一個小書包,端著一盒小蛋糕來到車庫,開朗的說:“嘗嘗?!?p> 他冷冷的說:“謝謝,不餓?!?p> 她微笑說:“我懂,不要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對吧?”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會餓罷了?!?p> “開什么玩笑?哪兒有不會餓的人?!?p> “算了,我還是吃了吧?!?p> 他終究犟不過她,接過蛋糕兩口吃完。
她期待的問:“怎么樣怎么樣,好吃嗎?”
他被熔巖燙過千萬次的舌頭,早就沒有了味覺,卻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嗯,好吃?!?p> 她拍著手開心的跳起來,說:“萬歲,你是第一個夸我蛋糕好吃的人!”
田靜帶他來到一家餐廳,進(jìn)門就大喊:“媽咪!”
一位頭發(fā)燙得很高的中年女人,踩著高跟鞋,穿著圍裙從后廚跑了出來,一看就是店里的老板娘,連連應(yīng)聲:“唉,唉,寶貝兒?!?p> 但當(dāng)她看到吳宇的時候,一把將田靜扯到身邊,小聲問:“這誰???怎么穿著你老爸的衣服?”
田靜解釋道:“這個是我朋友,昨天救人的時候把衣服弄壞了,我就先把我爸的衣服借給他穿咯?!?p> 老板娘滿是懷疑的問道:“救什么人?你老爸有潔癖,你還敢把他衣服借別人,唉呀媽呀,翅膀硬了,真是翅膀硬了?!?p> 田靜把手機(jī)里的視頻給她放了一遍,說:“怎么樣,厲害吧?”
老板娘將信將疑的說:“嗯,厲害是厲害,不過你把他帶到我店里,不會是他不想努力了吧?我告訴你啊,今天還沒開張呢,要錢可沒有?!?p> 田靜在前臺拿了一顆薄荷糖,塞進(jìn)嘴里,說:“我不是來要錢的,是來幫你度過難關(guān)的?!?p> “難關(guān)?啥難關(guān)?”
“媽咪,你店里不是缺人嗎?正好,他也剛辭職,這不就一拍即合嘛?!?p> “他?他行嗎?”
“相信我,沒問題的?!?p> “把他身份證給我看看。”
田靜看著兩手空空的吳宇,多半猜到了,他根本沒有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