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長河驛館
“這魏平真者,若本官所記不差,乃是與你同一科的進(jìn)士?!逼畲娴雷⒁暢陶撩嫔従徴f道,“且同為平湖道之考生,此人還是麓山書院之弟子?!?p> “是,”程樟沉聲應(yīng)道,“當(dāng)初咱們還是一道結(jié)伴進(jìn)京,只是他參與的文舉,為三甲文進(jìn)士。其人稟性純篤忠厚,絕非貪色暴虐之輩?!?p> “畢竟三年未見,或許其人性情大變,也未可知?!逼畲娴滥轫毘烈?,“身入官場,為聲色所迷,不少人都失卻本心,不復(fù)當(dāng)初之少年心志。這些年,本官所見甚多矣?!?p> “天下文武官員,有澄清天下之志者,原本就不多?!背陶烈呀?jīng)恢復(fù)了冷靜,接過富祥貴捧來的茶盅,低聲道謝,依然審視著那份邸報,“然,魏兄之習(xí)性為人,卑職素知,此事,必有蹊蹺?!?p> 他放下茶盅,向祁存道躬身抱拳:“卑職欲辭官往盧縣一行,還望督相允準(zhǔn)?!?p> 祁存道含笑不語,審視程樟半晌,才不緊不慢說道:“至尊,以老夫為幽平、臨海兩道之巡按黜陟使,這道諭令,并未撤銷?!?p> 程樟心下一跳:“督相之意?”
祁存道斂容摸出一枚金漆令牌,置于桌案之上,肅然吩咐:“你拿著此物,代本官往齊平去一趟,查明實情?!?p> 程樟忙接過一瞧,令牌之上四個篆字:代天巡狩。
翌日,細(xì)雨濛濛,程樟穿一襲黛藍(lán)色布袍,戴黑色幞頭,與同樣粗布袍衫的常玉琨兩個,在內(nèi)城南面龍津橋與曾文乾話別。
曾文乾如今被署為行臺錄事參軍,換上了六品緋袍,他神色鄭重說道:“王子犯法,當(dāng)與庶民同罪。慢說此人不過一個八品縣丞,哪怕他是郡守州牧,殺人償命,此乃天道王法,程長史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p> “曾兄所言甚是,”程樟正色抱拳,“不過這位魏贊府,性情忠直,便與兄臺一般無二。程某不敢說他一定是蒙冤下獄,可是總歸要去查探個明白。若果真是被人羅織構(gòu)陷,則必當(dāng)還以清白。”
“明白了?!痹那C然點頭,他打量著程樟,欲言又止。
“不知曾兄還有甚么囑咐?”
“也說不上囑咐,”曾文乾憂心忡忡,猶豫再三,終于問道,“程長史當(dāng)初入仕之時,究竟是何緣故,令至尊十分不喜?”
程樟立時就明白了,他微微一笑:“想必是曾兄瞧見了至尊寫給徐天朗之密信?此事牽連甚遠(yuǎn),兄臺只做不知便可,無須替在下?lián)鷳n。程某心中,自有分寸?!?p> “唉,但愿如此?!?p> 于是程樟辭別曾文乾,至龍津橋南面碼頭登船,沿玉泉河馳向南面水關(guān)。
常玉琨忍不住問道:“程大哥,方才曾參軍所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事與你沒有干系,你也不要多問??傊?,你既是跟隨于我,自然會保你性命無虞,一世平安?!?p> 船只出了水關(guān)城門,但見城外碼頭之上,舟楫云集,客商、船伙、挑夫人頭攢動,在細(xì)雨之中忙碌不歇,一派繁忙熱鬧景象。
玉泉河自幽都西面流入城池,從南面城墻穿出,又與濟(jì)北河相連。
濟(jì)北河則是大周朝之時所開鑿之運河,南與谷河相接,谷河之南,又有通北河至瀾江北岸之江陽,自江陽往南,有江南渠直至越真府城,形成一條通貫?zāi)媳钡拇筮\河。
程樟獨坐船頭,注目兩岸村鎮(zhèn)、桑林、農(nóng)田,喃喃自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p> “程大哥,甚么天堂,蘇杭?”
“沒有什么,”程樟起身拍拍塵土,“這濟(jì)北河,瞧來很是狹窄啊。”
“哪里就狹窄了,”船尾的艄公很是不服,“已經(jīng)足夠四百料船暢行無阻,直至南面谷河。官人若是不信,待瞧見北來漕船,便會知曉了?!?p> “這位大人是吃過瀾江水的,那江面,寬不見岸,”常玉琨哈哈笑道,“自然瞧著這河面狹小。”
程樟但笑不語,卻又迅速皺起了眉頭,陷入沉思。
濟(jì)北河在清池地境,長約三百余里,常見一些奇怪的小船,晝伏夜出,貨物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船伙則鬼鬼祟祟,十分警惕。常玉琨很是好奇:“貨船不似貨船,漁船不似漁船,他們是做什么生計的?”
船夫欲言又止,程樟淡然說道:“這都是私鹽販子,咱們先不用理會?!?p> “這位官人倒是眼神厲害?!贝虿唤髀杜宸?。
“這有何難,津安、清池兩處鹽田,天下之鹽,五出其二。”程樟冷笑一聲,“如今鹽業(yè)朝廷官營,其間暴利,自然會有鋌而走險之輩?!?p> 那船夫縮了縮頭,不敢再說。
船過昌州、津安、莫州、清池,馳入臨海道境內(nèi)安德府境,千里之途,不過四五日工夫。
安德府長河縣,位于濟(jì)北河之東岸。程樟領(lǐng)著常玉琨離船登岸,穿過碼頭進(jìn)入城門。
“這幾日,不是宿于船上,便是寒酸簡陋的歇腳鋪。今日咱們?nèi)プ〕侵畜A館,好生享受一回?!?p> “如此果然是好,不過小弟不解,大哥為何必得每日沐???”
“呵呵,上輩子里帶來的。”
好吧,他的這位上官經(jīng)常會有這種令人詫異的胡言亂語,常玉琨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想必大哥上輩子定然是個富家公子,有許多童仆婢女侍奉起居?!?p> 程樟只是呵呵一笑。
小小一處縣城,憑借運河水運,倒也頗為繁華。程樟詢問城中驛館,路人眼神詫異,但還是小意指點道:“縣衙西南處那座院子,就是了?!?p> 驛館門外,幾個粗布勁裝漢子正在低聲閑話,瞥見兩人過來,厲聲喝道:“漕社在此處辦事,閑雜人等,不許靠近!”
程樟聞言挑眉,官府之驛館,竟被江湖幫會占據(jù)辦事,這是什么規(guī)矩?
常玉琨大怒,正要抬步上前,被程樟一把扯?。骸霸蹅兿热ビ蔑??!?p> 飯鋪之中,面對程樟的詢問,店主、伙計都是連連搖頭:“咱們這里,一半生計都靠著漕社,驛館之事,小的們哪里會知道?”
程樟笑了笑:“則本城最好的一處行院,是哪里?”
常玉琨大奇:“大——公子,咱們不去縣衙么?”
“去縣衙做甚,今日咱們?nèi)バ性?,瞧瞧熱鬧?!?p> 草草用過晚飯,程樟領(lǐng)著常玉琨,去了薔薇院。
領(lǐng)著他們?nèi)雰?nèi)的門子,是一個二十來歲的俊后生,方面大耳,身形高壯,膚色白凈,舉止謙恭有禮。
程樟忍不住多瞧他一眼,又四下打量,嘖嘖不已:“不意縣城之中,竟也有這等銷金窟?!?p> 那鴇兒已經(jīng)迎了上來,先是吩咐門子:“杜桓,這里沒你的事了,你還去門口。”
又覷著程樟笑道:“聽公子說話,想是北處來的貴人?咱們這雖是小地方,女孩兒個個都是好的,保管公子見了,便再不想走了?!?p> 程樟瞧著鴇兒,三十出頭,穿一件丁香色襦裙,酡色半臂,滿面含笑,風(fēng)韻猶存,便點頭笑道:“嬤嬤若是不忙,不妨陪小生吃一頓酒,聽聽曲子。”
“?。抗右襾砼?,哦,好,好?!?p> 上房之內(nèi),備下了一桌海味,海參、海蝦、魚肚、干貝,鴇兒佘鶯鶯親自作陪,另一個叫白五娘的伎子為客人演奏琵琶。屋內(nèi)紅燭高照,香氛襲人。
常玉琨卻瞥著這桌酒席,深覺肉痛,這海味有甚么好吃的,一桌竟要十緡銀錢,簡直就是打劫。他知道程樟離開幽都之時,往府庫支取了五十緡銀鈔,可也不能是這般花銷。
程樟知道他的心事,笑著說道:“放開吃喝便是,今日之事,自然是程某自家會鈔?!?p> 常玉琨更是無語,程樟昔日在軍營之時,便頗為慷慨大方,雖說他無有家室,這七品職官每月三十緡的俸祿,其實也沒有積攢下多少。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程樟哈哈一笑,“這幾年下來,五六百緡的積余還是有的,用不著你擔(dān)心。”
佘鶯鶯眼睛一亮:“聽公子說話,想必是公門中人?”
“不錯,咱們兩個都在幽都府衙公干,如今奉命,前往北齊州差使。”程樟舉起酒盅,“不意今日到得這長河縣,欲往驛館投宿,卻被幾個粗漢給趕了出來,說是漕社辦事。小可這些年,還是頭一遭遇見這樣的事?!?p> “倒教公子受委屈了?!辟茭L鶯捂嘴,吃吃直笑,又親昵地拍著程樟肩膀,“這漕運船社,上下近萬人,與官府多少牽連。咱們這縣城驛館,來往之官又少,漕社占用辦事,其實甚為常見,公子倒不必往心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