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北寒部洲之西薩汗國大舉入寇,數(shù)月之間,將谷河北面諸道諸府,幾乎全部占據(jù)。大肆劫掠,燒殺無數(shù)。燕軍主力,也被盡數(shù)殄滅。一時之間,天地變色,乾坤翻覆,就連東岳學(xué)宮之宮主匡守直,也主動獻表,自請髡發(fā)。
延續(xù)千年之東華道統(tǒng),仿佛走到了末日窮途,行將滅絕。
危難之際,身居南楚的武院劍圣,力主魏、楚、燕三國合力抵御蠻族。南楚永慶帝自思無力主持如此艱難之局,遂主動禪位于靖王楚云狴,是為泰明帝。
新皇以劍圣為統(tǒng)軍元帥,自己也御駕親征,以楚軍為主力的三國聯(lián)軍,終于在神都城外大破蠻族,就此將危局扭轉(zhuǎn)。
然而南楚卻趁機占據(jù)了北燕大片疆土,西魏也奪占了峽東之地。北燕經(jīng)此劫難,國力大衰,恭文帝單于宏不得不率領(lǐng)諸部族退至幽都山之北,以和龍城為新國都。
此消彼長,北燕國這場浩劫,卻促成南楚國之大興。楚帝遷都于神京,為防備燕人再度南下,又在幽都山南麓設(shè)立幽平道,部署十余萬重兵,嚴密布防。
谷河之北,經(jīng)戰(zhàn)火荼毒,人丁大減,府縣凋敝。朝廷遂以臨海、江南兩道,為北地邊軍籌集糧草,經(jīng)由濟北運河,輸往津安、幽都,漸成制度。
每年六十余萬斛糧草,自南齊州、臨州、諸安、武寧、山陽、江陽,水陸并運,至抵谷河南岸之齊平府,再以船只,運往幽都。時日既久,運河之上數(shù)支船隊,便合為漕運船社,以擔(dān)漕糧之事。百余年來,船社聲勢愈壯,儼然江湖大派。
船社總舵以下,效仿朝廷,分設(shè)吏、戶、禮、兵、刑、工六堂,各設(shè)掌堂、副掌堂,以料理社中事務(wù)。
如今占據(jù)長河縣驛館的,便是漕社之兵堂掌堂,趙德玉。
“其實呢,也不是甚么大事,趙掌堂新納的一房侍妾,適逢生辰。”佘鶯鶯笑瞇瞇說道,“趙掌堂為著面上風(fēng)光,因此執(zhí)意要將酒席,辦于這驛館之中?!?p> “原來如此,”程樟不動聲色,“船社六堂,這就是一個小朝廷啊?!?p> 佘鶯鶯眼珠在他身上直轉(zhuǎn):“公子這份氣度,必定身份貴重得緊?!?p> “不過是府中小吏,哪里說得上貴重二字?!背陶琳f著掃一眼屋角的漏壺,“時辰不早,本公子便在此處沐浴歇宿,嬤嬤也不用陪著了?!?p> “好,”佘鶯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起身拉過白五娘,“奴婢告退,只教五娘侍奉公子便了?!?p> 她又覷著常玉琨:“這位常,常執(zhí)事——”
“五娘也不用在此,”程樟打斷了她,“嬤嬤將酒菜撤了,只預(yù)備熱水來便可?!?p> 見佘鶯鶯神色錯愕,他又笑道:“不瞞嬤嬤,在下是將嬤嬤這里當做了邸店。嬤嬤也只管放心,銀錢不會少了一分一毫。”
佘鶯鶯也笑了:“公子既是這般吩咐,奴婢照辦便是?!?p> 只有白五娘心下未免失落,她自認相貌不差,可是這位俊俏公子,連正眼也沒瞧過自己。
屋內(nèi)霧氣蒸騰,程樟和常玉琨,各自泡在一座大浴桶內(nèi),閉目養(yǎng)神。
白五娘也并未離去,她跪坐案前,輕撫瑤琴,悠揚清遠的樂聲,在屋內(nèi)縈繞。
其實她的琴藝平平,只是多少心有不甘而已。
程樟沒有理會這個女子,只閉目吩咐常玉琨:“自明日起,咱們都換上官服。”
“是,小的知道了?!?p> 白五娘眼皮漸沉,不覺趴在案前,迷糊睡去。
待她驚醒過來,天色已亮。
那常玉琨正在換衣,套上靛青色錦袍,雖相貌黑瘦,卻立時顯出精悍氣色。
程樟也換上了中品武官的靛藍色錦袍,正在閉目打坐,神色從容沉靜。
白五娘呆呆地瞧著這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對院子里傳來的爭執(zhí)吵鬧之聲,充耳不聞。
程樟忽然睜開雙目:“咱們走了?!?p> 說罷,他起身摸出兩張十緡的銀鈔,放在桌上,毫不遲疑推門出去。
天色才亮之時,便有幾個壯漢,趕來薔薇院外捶門叫喚。
杜桓將門打開,神色有些不快:“行院今日還未開門迎客,幾位大清早趕來,是要作甚?”
“杜桓?”壯漢之中為首的那個,先是詫異,然后大笑,“你竟尋了這樣一處好門路!想必夜夜風(fēng)流,快活得緊——不對,你那話兒未必中用,只能瞧著別人快活,哈哈,哈哈!”
幾個人都哄堂大笑,杜桓神色不變:“幾位想必是酒吃多了,尚在迷糊?趕緊回去醒一醒,不要來吵擾?!?p> “迷糊你爹!”為首的壯漢一腳踹出,將杜桓踢倒,“速叫佘家娘子出來見客,昨夜里她收留的那兩個可疑之人,趕緊給大爺交出來!”
他身后幾人,大聲嘲笑:“杜家小子,白長了這般長大身軀,佘家娘子雇了你這么個銀樣镴槍頭,那不是白養(yǎng)了個吃軟飯的么?”
“那可不是?杜家小子,趕緊識相地滾出長河縣。這看家護院之事,自有大爺們替你。咱們也不要銀子,只須院里姑娘們,陪著過夜便好,哈哈!”
“說得是,這薔薇院中小娘,咱們平日里別說摸一摸,便是瞧一眼也是不能。如今,也該嘗嘗滋味了。”
“就憑你們,也來充甚么大爺?”佘鶯鶯衣衫未整,匆匆趕來門口,柳眉倒豎,對那為首的壯漢怒叱道,“大清早吃了甚么迷魂藥,敢來老娘這里撒野。也不怕告訴你們,漕社甚么長老、供奉,哪個沒爬過老娘肚皮?想來老娘這里索人,你們這幾只臭魚爛蝦,不配!”
“佘娘子,咱們這番好言語,已是十分客氣,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昨日那兩個去過驛館的客人呢?還不速速交出來!真以為大爺不敢動手么?”
壯漢話音才落,佘鶯鶯身后,現(xiàn)出兩條身影。
那壯漢眼睛一亮,正要吩咐同伴們上前拿人,卻瞥見兩人一身織錦軍袍,兩肩暗紋團花,登時張開了口卻沒了聲音。
竟然是兩個朝廷武將!
常玉琨毫不遲疑大步上來,兜頭便是一拳。
砰地一聲,為首的壯漢被這一拳打得滿面開花,倒飛出去,直撞上街巷對面的墻壁,又噗通一聲,軟癱倒地,半天掙扎不起。
跟隨的幾人尚在懵然,常玉琨一拳一個,數(shù)人無不斷手折腳,一個個躺在地上,大聲哀嚎。
其中一個滿頭大汗,趴在地上怒視常玉琨:“好殺才,竟敢惹到咱們漕社頭上,瞧你今日還能走出這縣城不成!”
“好啊,某今日還真就不走了?!背S耒沧炖湫Γ暗挂魄?,漕社究竟想把咱們怎么著?!?p> 佘鶯鶯目瞪口呆,程樟全不理會,只低頭打量坐在地上的杜桓:“瞧著你也是武道中人,為何這般不濟?”
杜桓先是一愣,然后苦笑不答。
“這位大人,”佘鶯鶯替他回話,不知不覺,她變得小心翼翼,“杜桓原本也是漕社中一名掌事,前年漕社與鹽梟火并,這傻小子沖在頭里,結(jié)果受了重傷,不知怎地功力全失,堂中職務(wù)也被人奪了,因此流露街頭。是奴婢瞧著他可憐——”
“嬤嬤倒是好心腸?!背陶劣秩o她一張銀鈔,蹲下身來,伸手按住杜桓肩膀。
杜桓只覺一股雄渾氣勁自左肩涌入,游走周身,他流露痛苦之色:“小人神田意海已廢——”
“誰說你神田意海廢了?”程樟打斷他,手上玄力繼續(xù)輸入杜桓體內(nèi),“是你自家練功不得法,激斗之時,反噬己身,以致修為大損。某今日替你破開神田之中郁結(jié)之處,保管你功力恢復(fù)如初。”
杜桓閉上雙目,額頭豆大汗珠,強自忍住劇痛。程樟又問他:“你出自何門何派?”
“回大人,小的,小的是蓮峰書,書院,一個不,不成器的弟子。”
“蓮峰書院,南海道?”程樟不禁詫異,“近四千里之遙,你怎地又會來了這長河縣城?”
“小的在蓮峰書院,修行不過三年。后來家中變故,小的只能自尋生計,流落至洪州,又跟著行腳商人到得江陽,遇著船隊招募護衛(wèi)船丁?!?p> 隨著程樟收手,杜桓口齒漸漸清晰:“因此糊里糊涂入了漕社,小的畢竟有些身手,后來便成了兵堂之中,一名掌事?!?p> “你如今已無大礙,”程樟站起身來,“外面這伙人,打他十個八個不在話下。只是舊創(chuàng)雖愈,你的功法卻有些奇怪之處,往后不可再練了。”
杜桓也跟著爬起,伸伸拳頭,再狠狠一跺腳,腳下鋪路的石板,喀啦一聲,斷做兩截。
佘鶯鶯花容失色,沒好氣道:“踩壞了老娘的路,得從你月錢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