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良譽踩著漬黑的雪水回到家中時,秦氏正冷冷地看著他。
“買鞋子的錢,從哪里來的?”她的聲音又厲又沉,一如既往的霸道。
屋中只點了一盞油燈,漆黑漆黑的。良春的咳嗽聲不斷傳來,一如以往的空洞。
良譽不似以往那般焦急,他望向別處,淡淡道:“難道我就不能,用自己的錢買一雙鞋子嗎?”
“你的錢?”秦氏冷笑,“你爹還病著,缸里沒面了,你都給錢了嗎?”
良譽抿緊嘴,不搭話。
見他不搭話,秦氏的怒氣更盛。諷刺的話不斷從口中涌出:“你還長能耐了,明明是自己買的鞋子,偏要說是人家送的。呵,人家生得好,又有錢,雖是一個小寡婦,也不會看上你……”想起即將要到手的鋪子不翼而飛,還在柳氏面前跌了那么大的面子,秦氏的一顆心就快碎了。
夜風刮著屋頂,搖搖晃晃,冷風從縫隙不斷涌進來,屋中冷冰冰的。良譽忽而想起蘇家鞋襪鋪來。其實在蘇娘子買下鋪子前,他曾無數(shù)次路過原來的那間鋪子,也進去過。原來的鋪子是賣雜貨的,進去暗暗沉沉,總是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的氣息。而如今鋪子弄得明亮又溫暖,讓人好想飛蛾撲火般地飛進去。
秦氏不說話了,只攥緊拳頭,猛然松開,抄起手上的燒火棍,大步朝良譽走過來,便要劈頭蓋臉朝他打去。
良譽雖瘦,又是讀書人,但力氣仍比她大得多。
他緊緊抓住燒火棍的一頭,臉上冷得像冰窖:“這些年我的付出,已經(jīng)足夠償還你的養(yǎng)育之恩了。別得寸進尺?!彼昧Z過燒火棍,扔在一旁。燒火棍跌在地上,骨碌碌地響。
而后,他轉(zhuǎn)身離開。
秦氏又驚又怕,轉(zhuǎn)身回房,卻發(fā)現(xiàn)方才還在咳嗽的良春臉朝里,似乎睡著了。
她頓時明白了。男人,終歸還是覺得自己的兒子親!
蘇云落散了發(fā)髻,用梳子輕輕梳著。她的頭發(fā)又濃又密又黑,散開來更顯得她一張臉光潔白皙。
詠雪已經(jīng)被她打發(fā)去睡了。
她越來越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倘若女子學堂能辦成的話,詠雪不用服侍她,也能去上學了。
錚亮的銅鏡里,映著她窈窕的身子。蘇云落放下木梳,在銅盆里凈手。纖長潔白的手指在水中晃蕩,十分好看。她忽而想起今兒顧聞白在灶房里洗碗的情形。明明渾身上下都透露著抗拒二字,但仍舊是將他那雙手放進臟污的水中。沒成想,這男人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竟然犧牲到這個地步。
她就喜歡,強迫自己討厭的人情愿地做不喜歡的事。
想到這里,蘇云落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便是外頭照舊刮著寒風,縱然被窩有可能捂一個晚上亦不暖,她仍舊是含笑入睡。
黃盛安沒想到,因著女子學堂先來尋他的不是顧聞白,也不是蘇云落,竟是良譽。
對良譽這個人,黃盛安在心中一向是毀譽參半。雖說孝順沒錯罷,但好好一個讀書人,竟然將自己弄到這個境地,實在是一言難盡。
但人生是別人選擇的,黃盛安也不好說什么。
照舊看座上茶,良譽呷了一口茶,待渾身的寒氣去了一半,才與黃盛安道:“良生很久以前,便有這個想法。如今倒叫蘇娘子先提出來,著實是我們想得不周到。”
黃盛安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良老師說話,怎地這般得罪人。
良譽壓根沒理黃盛安尷尬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令愛也快說親了,倘若讀上幾年書,到時候說不定還能說上府城里的書香人家。”
黃盛安差些被茶噎死。
就在黃盛安考慮要不要將良譽趕出去之時,良譽口風一轉(zhuǎn):“當然了,開設女子學堂,女子上學,能開闊她們的視野,提高她們的思想境界,便能減少素日里雞毛蒜皮的爭執(zhí),有利于鄰里相處。還有,我鎮(zhèn)開設女子學堂,與我鎮(zhèn)相隔不遠的明峰鎮(zhèn)上的姑娘,也可以前來讀書。明峰鎮(zhèn)比我鎮(zhèn)交通更便利,消息更靈通,商品流通更甚,到時候?qū)︽?zhèn)長您百利而無一害。”
黃盛安心念一動。沒想到良譽還真有兩把刷子。雖然靈石鎮(zhèn)還算富裕,但比起明峰鎮(zhèn)的確還落了一大截。若是能將明峰鎮(zhèn)富戶家的那些姑娘們吸引過來,對靈石鎮(zhèn)確實有好處。他可是聽說,明峰鎮(zhèn)上的好些姑娘,都嫁到府城里的大戶人家里呢。雖然他舍不得自家姑娘嫁到別人家里受磋磨,但若是遇上個好的婆母,好的夫君,也不失是一件美事。
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
良譽仔細觀察著黃盛安臉上的表情,便知曉他心動了。他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良生還有事,先告辭了。”
良譽才走,黃盛安便想溜回后院尋柳芽兒,說一說這件事。
門外小廝報:“鎮(zhèn)公,顧老師來訪?!?p> 顧聞白來了?
黃盛安瞇一瞇雙眼,這下好玩了。
不是他多想,蘇娘子似乎要在學堂里掀起一些風浪來了呢。
顧聞白仍舊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顧某見過鎮(zhèn)公?!?p> 黃盛安笑瞇瞇道:“顧老師快請坐。不知顧老師來尋黃某為何事?”
顧聞白開門見山:“是為了開設女子學堂之事?!?p> 黃盛安點點頭,等著顧聞白是不是抬出與良譽一樣的觀點來。
“其實開設女子學堂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普通民眾,而是鎮(zhèn)上的各大家族?!鳖櫬劙拙従徴f道。
黃盛安凝了一下。顧聞白說得沒錯。在他沒有出去跑船之前,他在黃家所被灌輸?shù)乃枷虢允桥訜o才便是德。在各大家族中,因著女子要外嫁,要聯(lián)姻,更重視的是女德。他們對女子的要求,比起平常的人家來要更加苛刻。雖然那日幾大家族并沒有派人來說什么,但心中應是不屑一顧的。
“除卻這個因素,靈石鎮(zhèn)附近,能做女子學堂女老師的人更是鳳毛麟角?!?p> 黃盛安默然。在靈石鎮(zhèn)是上開設女子學堂,自然是用女子做老師最好。但一般有才情的女老師自然不會窩在這樣的小地方,而倘若到外頭請一位女老師,也不曉得人家會不會來。
顧聞白看著黃盛安的臉色漸漸由歡喜變成凝重,才慢悠悠道:“其實女老師的人選眼前便有一位?!?p> 黃盛安詫異:“是何人?”
顧聞白道:“自然是你的太太?!?p> 黃盛安一愣。
“黃太太乃書香門第之后,自小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書畫,將一雙兒女更是教導得極好。如今她又是你的太太,你牽頭做這件事,她出來做女老師,自然是以身作則,便先堵了一大半的悠悠之口?!?p>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不曉得芽兒愿不愿意……
黃盛安正猶豫,顧聞白又推了一把:“黃太太明書理,她比誰都更可渴望將自己所學,盡可能地教授于其他女子。”
黃盛安坐不住了:“我自與她商量商量?!?p> 顧聞白紋絲不動:“還有一事?!彼男θ菥従徴归_來,“負責出資的蘇娘子,習得一手好書法。顧某十分確定,蘇娘子十分樂意將自己所學教授她人,否則亦不會主動提出開設女子學堂?!?p> 蘇娘子初來靈石鎮(zhèn),是黃盛安幫忙牽線買的鋪子,無論是言談舉止,抑或是她在簽契書的時候,無一不顯露出她不僅僅是粗略識得幾個字。更何況,黃盛安在秋祭上見過她寫的大字,絲毫不遜于顧聞白的。
一陣冷風猛地刮進來,將正坐在窗邊細細地用潤霜膏抹手的蘇云落吹得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詠雪急急上前,將方才才打開通風的窗戶關(guān)上:“娘子可要注意了?!?p> 蘇云落攏緊斗篷,笑了笑:“還以為今兒沒那么冷呢?!?p> 詠雪又去添火炭,將火盆弄得旺旺的。娘子體弱,怕冷,可不能像上次那般著涼了。
天色卻越發(fā)的暗了。
詠雪望一下外頭:“似是要落雪了呢?!?p> 蘇云落蹙眉,這靈石鎮(zhèn)的雪,似乎下得也太頻繁了些。她雖然喜歡下雪時的意境,但下雪的冷,她不喜歡。
要不,讓李遙現(xiàn)在就找一個新地方罷。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詠雪身上。詠雪正忙著將滾開的水灌進湯婆子中。她雖來靈石鎮(zhèn)不久,新雇的這些人都踏踏實實,很是擁護她。若是她去了其他地方,便要與他們告別了。倒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人與人之間,很難有這樣的緣分。
過了須臾,便聽辛嫂子在外頭悄聲道:“娘子,顧老師又來了呢。”
詠雪早就有疑問:“娘子,為何顧老師一定要來我們鋪子學廚藝呢?”
其實蘇云落也覺得奇怪。顧聞白看起來并不缺錢,大可像她一樣,請像辛嫂子這樣的仆婦作廚娘。為何偏偏要到她這里來學廚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