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紫色的變聲水晶交給妮菲塔莉,又交代了幾件瑣事之后,李維斯披上斗篷走出了院子,懷著復雜的心情向貝克街二十二號的方向走去。
“在擔心那個叫做艾娜的小姑娘嗎?”
一直在暗中觀察的泰瑞拉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李維斯的衣領上。
李維斯沉默了一會兒,說:“仔細想想也不是壞事,我本就不想把艾娜?庫柏牽扯到計劃里來?!?p> “真是矛盾,這可不像你?!碧┤鹄托α艘宦?,“妮菲塔莉應該是你的秘密,被那個女孩看見不要緊嗎?”
李維斯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沒關系,她不會察覺太多。”李維斯的語氣有一絲漠然。
泰瑞拉低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李維斯冷冷說。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泰瑞拉的語氣十分輕蔑,“明明對艾娜?庫柏心懷歉意,卻對妮菲塔莉沒有一絲憐憫,你的心中究竟藏著怎樣的價值觀?”
她頓了頓,說:“還是說……你沒有心?”
李維斯沒有回答,他略微加快了腳步,似乎沒有交談的欲望。
沒有心……
“你有心嗎?”
尼尼微空洞的眼睛浮現在李維斯的面前。
沒有心又怎樣?
李維斯微微皺起眉頭,但很快眉心又舒展開來,他的臉上再沒有任何表情。
如果懷有過多的憐憫與善良,怎么能夠做到要做的事情?
“要做一個……溫柔、善良的人?!?p> 令人畏懼的火光中傳來母親的聲音。
李維斯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有些掙扎。
“艾娜?庫柏應該過著正常的日子,她的生活不應該被我改變?!崩罹S斯忽然說,“但妮菲塔莉不同,她的命運是由我改變,因為我出手幫了她,她才能——”
他忽然閉上嘴,因為他看見前方的路中間掉落了一件白色的外套。
李維斯快步走上前去,他一眼認出這是剛才艾娜穿在身上的外套。
“是嗎?”泰瑞拉的聲音遲遲傳來,“你會怎么選呢?”
李維斯咬著牙將外套撿起來,忽然有一張紙條從衣服口袋里掉落在地上。
他將外套放在一邊,撿起那張紙,上面用潦草的炭筆字跡寫著:
想要救這個女人就立刻來城西郊外的第一個岔路口,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她就會死;如果不立刻前來,她依然會死。
落款是:
——別?;樱€是會死
將紙條放下,李維斯的耳中回響著泰瑞拉的問題。
要怎么選?
李維斯猛地將紙條捏緊。
尤金蹲在不遠處的陰影里,如同鷹隼一般的眼睛安靜地注視著李維斯,手里握著一只煙火發(fā)信器。
“希望這不是一個薄情的對手?!?p> 他低聲說。
雷蒙德?布朗扛著昏迷不醒的艾娜,緩緩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大概走了二十分鐘,他看見了一條岔路,一條通向西北方,一條通向南方,按照尤金的指示,雷蒙德果斷向著南方的路前行。
又過了大約三十分鐘,他來到一片小樹林前,這時肩上的女孩有了蘇醒的跡象,但雷蒙德并不在意,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簡筆畫,上面清楚地標記了每一處陷阱的位置和避開的路線。
密林中的樹枝上壓滿了積雪,林中沒有鳥叫聲,婆娑的樹影間一片漆黑,仿佛有最為陰暗的秘密埋藏其中,凝成如有實質的殺意。
吟唱了一個照明術,雷蒙德小心翼翼地跟隨簡筆畫的指示前進著。
踏過泥土與積雪,經過復雜的行進路線之后,他終于抵達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中間有一個小木樁,樁上放著一圈繩子。
一路行來,哪怕有著圖紙?zhí)嵝?,雷蒙德都沒有發(fā)現任何陷阱的痕跡,不得不感嘆尤金的老辣手法……如此一來,只要李維斯不是圣者級別的強者,恐怕很難不著道吧?
“我心里只希望他不是懦夫……”
雷蒙德將艾娜放在木樁前,用繩子將她的手腳捆好,使她連挪動身體都做不到。
拉緊繩子時,艾娜忽然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她用恐懼的眼神看向雷蒙德,驚聲尖叫起來。
雷蒙德并沒有阻止她呼救,只是靜靜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fā)地等待著。
喊了一段時間后,艾娜似乎累了,她不再掙扎,只是喘著氣,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水。
“如果可以,我不想殺你?!钡鹊剿察o下來,雷蒙德平靜地說,“我和你沒有仇恨,如果要埋怨,你就去埋怨李維斯?戴維吧。”
艾娜看著雷蒙德,用力呼吸著,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雷蒙德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等到李維斯來到這里,你和我就都會知道答案了。”
艾娜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也沒再流眼淚,她鼓起勇氣說:“李維斯先生是好人?!?p> 看著艾娜恐懼中又帶著倔強的眼神,雷蒙德感到胸口忽然升起一股無名火,他用冷酷的聲音說:“李維斯?戴維是你的男人吧?你應該看見了,他還有一個情人。”
艾娜閉上嘴巴,一句話也不說。
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反應,雷蒙德忍不住譏誚說:“你可能不知道,在劇院后門時他還與柏莎?溫斯頓擁吻了一陣,明明他是和你一起去劇院,不是嗎?”
艾娜的瞳孔顫抖了一下,嘴唇也有些發(fā)青,她仍然沒有說話。
“既然你選擇沉默,那就保持到底吧?!?p> 雷蒙德一只手掏出一塊布,另一只手掰開艾娜的嘴巴,將布揉成團塞入她的口中。
“我已經把你的位置告訴了李維斯,你最好祈禱他會來救你?!崩酌傻抡酒鹕韥恚沉艘谎郯?,然后對照簡筆畫走到一個安全的隱蔽點,這是尤金的指示。
雷蒙德用手扒開積雪,這棵大樹的樹根下埋著幾根繩子,這是部分陷阱的觸發(fā)機關,方便他手動開啟。
艾娜躺在樹樁前,腦中不斷回響著雷蒙德的話,眼前掠過李維斯的音容笑貌,卻又時不時想起他擁吻著其他女人的畫面。
他抱著那個女人,兩人吻得那樣動情;他笑著看向自己,禮貌地說著“艾娜小姐”;他每天都睡過頭,慌慌張張地跑去學士府;他常常微笑著給自己講故事,還撒謊說自己就是童話里的王子;他說,虛無就是沒有意義的事物。
我知道死也是虛無的一種,我并不害怕虛無。
“不要來,李維斯先生?!?p> 就連自己都不知是否出自真心,艾娜在心中默默地喊著。
不要來……
八年前,當他初次來到貝克街二十二號時,模樣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他的眼中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霾,臉上卻堆著溫柔的笑容。
那天的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向父親伸出手掌,手心里只有兩枚臟兮兮的銀幣,他說那是他全部的錢。
十一歲的她只敢探出腦袋,躲在父親身后看著他。
他很瘦,看上去就像很久沒吃過飯似的,他的手指滿是傷痕,指縫間沾滿了泥土。
于是父親說留下來吧。
于是這八年的時間里,房租一直都是兩枚銀幣。
海耶斯莊園,一間簡陋的木屋里。
西澤爾?加西亞躺在床上,經歷了一整天的訓練,他全身酸痛,一倒在床上就立刻陷入了沉睡。
他的枕邊放著一只空酒瓶,瓶子里趴著一只紋絲不動的金色甲蟲,似乎在與他一同熟睡。
忽然,金色甲蟲的翅膀振動起來,它的腹部如同燒紅的鐵,發(fā)出刺眼的光。
甲蟲撞在玻璃瓶的內壁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西澤爾睜開眼,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拿起了玻璃瓶。
意識到甲蟲試圖逃出瓶子后,他穿上衣服,抓起鐵劍,然后飛快地將瓶蓋打開。
發(fā)光的金甲蟲振翅飛出,西澤爾緊跟著它跑出了房間。
“我對你的決定沒有任何意見,因為這不關我的事?!?p> 泰瑞拉的聲音從李維斯的衣領里傳來。
“但我不得不提醒你,如果是冷靜的你,絕不會做出這個選擇。”
沒有回答泰瑞拉,李維斯已經來到了西城墻腳下,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指尖還捏著引蟲破碎不堪的尸體。
凜冽的寒風中,他抬起頭望向一旁的滄瀾河,河面上結著不知薄厚的冰層。
夜晚的斯洛姆會關閉城門,因此,想要走出城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這條霜凍的滄瀾河面上走過去。
“我提前留下了手段,泰瑞拉?!崩罹S斯望著河面,瞇起眼睛說,“所以救艾娜是非常冷靜的選擇?!?p> “你指的是西澤爾?加西亞和他的引蟲?”泰瑞拉冷冷說,“正如你之前所說,你根本不知道暗中的敵人是柯蘭還是其他人,如果對手是戈勒皇子,西澤爾能幫你脫困嗎?我見過他,他的實力還差得遠?!?p> 她頓了頓,說:“而且那是你為自己遇險時留下的非常手段,就連你自己都沒有多大把握吧?”
“我知道,你只是擔心我死了以后沒人替你做那件事?!崩罹S斯平靜地說,“所以你也不用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有時間講廢話,不如告訴我你有多少真實的力量。”
泰瑞拉沉默了一會兒,嗤笑說:“相信我,你不想知道這個答案?!?p> 李維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伸出腳踩在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身體平衡,雙腳踏著冰層,緩緩向著城外走去。
“可以確定的事情是,敵人對我的動向很有把握,提出的條件也很特殊,所以暗中一定有一個注視著我的家伙,而我不能揪出他,否則那人多半有辦法立刻放出信號,艾娜就會死?!?p> “我還可以確定,城西郊區(qū)的第一個岔路口不是最終的目的地,等我抵達以后,應該會收到下一步的指示。”
“留給我的紙條是用炭筆臨時寫的,所以敵人的計劃不算蓄謀已久,但很有可能已經跟蹤我一段時間。”
“敵人對我的實力沒有把握,或者說是沒有把握悄無聲息地殺死我,但也有可能要問我一些問題……因此才要引我出城。”
李維斯一邊低聲說著一邊穿過了城墻下的河洞,他從冰面爬到岸上,來到斯洛姆城外,然后頭也不回地沿著小路向西走去。
“就算你能推測出這些,對于救人也沒有實質性的幫助。”泰瑞拉的聲音有些疲憊。
“我還能推斷出更多的事?!崩罹S斯說,“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些線索……”
“你想清楚了嗎,李維斯?漢謨拉比?”
泰瑞拉忽然叫出了他的真名。
“你可能會死,而你龐大的計劃甚至還沒有開始,你舍得為了一個鄰居女孩去死嗎?”
李維斯繼續(xù)向前走著。
“不舍得。”他低聲說,“所以不要死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默計算著從南邊郊區(qū)的海耶斯莊園來到此處需要多少時間,以此推斷自己需要拖延多長時間。
二十分鐘后,他看見了一條岔路。
停下腳步后,李維斯沒有白費力氣去尋找跟蹤自己的人,而是靜靜站在原地,等待敵人給出下一個地址。
“我只能對你說,我沒有多少力量。”
泰瑞拉的聲音緩緩傳來。
“寒霜之王殘留的軀體只能夠制造一些威壓和幻覺,而這些技倆欺騙不了太強的敵人。”
李維斯點點頭,嘴唇細微地發(fā)聲:“敵人未必是強者,我會把你的力量考慮在內。”
泰瑞拉輕哼了一聲,不再多說什么。
忽然,李維斯聽見身后的天空隱約傳來悶雷聲。
他轉過身來向斯洛姆城的方向看去,天空中,那座倒懸宮殿外的深藍星海有了消褪的跡象,藍色的虛無邊緣就像退潮的海水,向著宮殿內緩緩縮去。
“這是……”
他盯著姬陵,喃喃自語。
泰瑞拉從他的衣領里探出腦袋,望向王都上方,語氣復雜地說:“他們沒辦法打開姬陵,而是要用蛋殼作為‘渡海’的載體……現在是用儀式使虛空的阻隔變弱了嗎?哪怕只能削弱一瞬間。”
她說話的時候,深藍色的虛無之海只剩下淺淺的一層,只能剛好包裹住整座姬陵。
“等等,現在是虛無之海收縮的時刻……”李維斯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里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那么……”
“沒錯?!?p> 泰瑞拉輕輕嘆了一口氣。
“泰瑞拉,你等一下——”
李維斯的話才剛剛說出口,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的視野被無限而深邃的藍色充填,他的身體如同失去了重力的束縛,體會不到站立的感覺。
他看見無數星辰飛速放大,又在轉瞬間被拋到身后,重新化為一個個渺小的光點——
“發(fā)生什么了嗎?”
尤金匍匐在荒野上的枯草堆里,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天空中的深藍星空。
如同悶雷聲的奇異旋律消失了,收縮到極致的虛空之潮又重新漫延開來,占據了整片斯洛姆的上空。這片深藍星空像一層朦朧的輕紗一樣,籠罩在倒懸宮殿的下方,將斯洛姆城和外界的漆黑夜色一并隔絕開來。
“雖然不知道那片宮殿到底是什么,但我必須把這件事傳達給侯爵大人啊?!庇冉鸬吐曌哉Z,伏下身來,將目光重新投向岔路口。
“什么?”
尤金的瞳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冷汗也從背后流了下來。
李維斯?戴維消失了?
我被發(fā)現了嗎?
他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獵手,他很清楚當一位獵人失去了獵物的蹤跡之后,就必須提防自己的身后。
一柄匕首從他的袖管里無聲的滑出,被他緊緊攥在手心。
做好突襲的準備之后,他立刻翻過身體,手里匕首向著身后刺去,卻沒有刺中任何東西。
在他的身后,除了白茫茫的原野和三兩成簇的枯草,沒有一個人影。
“是我多慮了嗎?”
尤金用最小的動靜掃視了一圈四周,沒有任何發(fā)現。
“他逃走了……看來,李維斯?戴維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那個女孩。”他低聲自語,“那么只能將她的人頭寄給他了?!?p> 金色的甲蟲呼嘯著向前飛去,它忽然停頓了一下,向著頭頂的天空撲騰了幾下翅膀,最終在噼里啪啦的電光閃爍中化為一片燃燒的光點。
當西澤爾順著它的光線趕來時,四周除了一片荒蕪的雪原和一堆燒焦的灰燼之外,沒能看見任何蹤影。
“李維斯……你去哪了?”
他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緊握著手中的鐵劍,內心深處涌現出濃濃的不安。
(“他在十七歲時來到斯洛姆,薩拉丁在十七歲時離開村莊……何必為巧合而驚嘆呢?命運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大陸通史?黑暗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