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牙兵在長城外被不明勢力襲擊的事情，很快就百里加急，送到了朔州城里。
這事對詹超的威脅極大。須知之前南下逃難的流民，大多都是在亞波海寇到來之前就逃之夭夭的。這些人就算是逃出來，也不能指摘自己抗敵不力。畢竟，自己的大批軍馬，確確實實是在長城外的某些地方，和亞波?？堋皩χ拧敝?。
但是據(jù)前線的軍官所說，這次被襲殺的牙兵，是在執(zhí)行“清理”任務(wù)的時候被殺死的。根據(jù)他們事后的觀察，現(xiàn)場還有幾頭牲畜和大車車轍——足見現(xiàn)場還有逃出的、未被“清理”掉的難民。
“清理”工作是北境節(jié)度使牟利鏈條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各鎮(zhèn)節(jié)度使既要做出切實抗敵的舉動，又須得在此過程中保存實力。說不得，就只好委屈一些邊境平民了。
這些人反正也是給國家繳稅的編戶齊民，比起那些被自己和手下控制、幾乎全部產(chǎn)出都得上交的私戶來說價值低了很多，不如正好被“清理”掉，還可以順便向朝廷賣慘。
但如果他們逃出去的話，這些人就是實實在在的、對自己不利的證據(jù)。詹超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所以，蘇澄一路南下，但凡遇到有武裝義勇護送的難民，幾乎很快都會招致節(jié)度使麾下牙兵的瘋狂攻擊。
好在詹超攤子鋪得太大，每支小隊人數(shù)都不多，往往也就一伙三十人左右。蘇澄奪了兩張弓、幾筒箭，經(jīng)常躲在暗處射殺這些人。
好在后來，難民和游俠義勇們也逐漸意識到了這件事。游俠們或是改變裝束、讓自己看起來無害化，或是和難民分開行進。還有一些人選擇避開官道、從小路或田野里趕路。
隨著亞波?？苤饾u達到北境沿海，這幾天南下的流民逐漸增多。蘇澄他們在過長城時就把唯一的罪證——有烙印的朔州戰(zhàn)馬換掉了。詹超不能把事情做得太明顯，在連續(xù)幾天無功而返后，也悄悄停止了行動。
此時蘇澄已經(jīng)繞到朔州城南門去了。他半路上正好遇到一伙山賊剪徑。這伙人見他坐騎賣相不錯，心中高興；蘇澄正愁沒有盤纏，也是大喜過望。
兩廂交起手來，那山賊的大當(dāng)家、二當(dāng)家和三當(dāng)家的一起來并蘇澄。戰(zhàn)不十合，一一被蘇澄剁下馬來。
其他小嘍啰哪里見過這般生猛的過路客人，當(dāng)即也不管他們?nèi)齻€頭目了，只顧往山寨奔逃。
蘇澄追在他們后面，殺進他們的寨子里去。一些悍勇的嘍啰要來圍殲他，剩下的則連家當(dāng)也來不及收拾，就都四散逃去。
蘇澄奪了桿槍，把負(fù)隅頑抗的強盜干掉之后，抄了這座寨子。寨子里還有十幾個被擄掠來的平民，他拿了幾十兩銀子，把剩下的分給這些人，打發(fā)他們離開，便一把火把寨子燒掉了。
蘇澄燒了寨子后，從寨子里趕了一輛大車出來，裝作是進城采購的鄉(xiāng)民，迂回到朔州城南，從南門進了城去。
城內(nèi)管制比之前嚴(yán)密了很多，蘇澄周圍有好多結(jié)伴而行的成年男性都被盤查、搜索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因為北地盟還是牙兵的事情。
不過好在他江湖經(jīng)驗豐富，要想裝得低調(diào)一點也不算難。節(jié)鎮(zhèn)府是回不去了。自從那天北地盟橫插一杠子開始，蘇澄連著好幾天夜不歸宿，那群牙兵肯定會覺得不對勁。
他們說不好還真能聯(lián)想到北地盟和北境的事情上去。就算沒有，蘇澄也不必冒著這種風(fēng)險回去了。他在一處小巷棄了大車，找了一家客棧，準(zhǔn)備第二天去找肖炍。
第二天，他換上華服，去到肖炍府上。
“楊公子，實在是抱歉。”那天開門的老董今天仍在，歉然地對蘇澄道?！靶す映龀锹?lián)絡(luò)一戶大糧商去了，可能過幾天才會回來。”
“原來如此。”蘇澄點了點頭?！澳切〉苓@便先回去了，過幾日再來叨擾。”
“前幾天城中出了亂子，公子一個人住，也不方便?！蹦抢隙炝羝饋?，“不如公子便先在我這兒住下。等肖公子回來了，也不必再跑?！?p> “不必了。”蘇澄笑著謝道?！靶〉茉谙仍谀羌铱蜅Ｗ×撕芫?，也算是適應(yīng)了?！?p> “外面哪有家里住著舒服？”那老董仍舊挽留起來。
“董叔，您和誰說話呢這是？”宅子里面?zhèn)鱽硪粋€慵懶的女聲。
“回小姐，便是大公子的好友、河內(nèi)的楊肅楊公子。”老董回過頭去，道。
“原來是楊兄?！蹦桥曊f道，聲音越來越近，蘇澄看到一個輪廓從后面的走廊里逐漸走來?！拔腋绺缣焯毂隳钸豆樱@回說什么也要見一見。”
那老董一笑，側(cè)著身子讓開，把蘇澄露了出來。蘇澄見那少女身材高挑纖細，從院子里款款走來，向她抱了抱拳。
那少女走到近前。她倒真不愧是肖炍的妹子，兩個人都是相貌不凡。這少女明媚動人，一頭秀發(fā)沒有做成發(fā)髻，反而挽了個不同尋常的馬尾辮，倒顯得英氣勃勃。
她身著一身無甚裝飾的緊身青衫，臉上也未施粉黛。這素色衣裝不僅沒有讓她的容貌黯淡半分，反而還襯出她身材的曼妙來。
她笑嘻嘻地走了過來。蘇澄不愿多打量肖炍家的女眷，剛剛一直低著頭，現(xiàn)在見她走近，才抬起頭來致意。
卻不料那少女看了他一眼，似乎略微驚了一下，停下腳步。老董在一邊漫不經(jīng)心，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少——公子遠來勞頓，不如近來，讓小妹略奉一杯水酒。”那少女笑了笑，對蘇澄道?！奥犝f公子慷慨解囊，拿出一萬二千兩銀子賑濟難民，小妹實在是瞻仰得緊?！?p> “楊某前些日子往來奔波，脾胃不好，就不喝酒了吧?！碧K澄笑了笑。
這女生聲音，竟然和那小偷極像，身材也八九不離十。聽她剛剛語氣，顯然是差點口誤、叫出一聲“少俠”的。
想不到北地盟的那小偷，居然是肖炍家的妹子！
這女生也機靈得很，反手就問蘇澄喝不喝酒。蘇澄自然是不能喝的。只怕她也看出什么來了。
“那不知楊公子在哪家客棧下榻？”少女甜甜一笑，接著道?！靶∶猛砩蠋讟狱c心，去拜會公子可好？”
“怎好勞小姐大駕？”蘇澄趕忙婉拒道?！安划?dāng)人子，不當(dāng)人子?！?p> “那就有空再說?！鄙倥c了點頭，語氣溫柔。蘇澄聽他語氣，卻已經(jīng)有些后背發(fā)涼了。
“那小弟就先不打擾了。”他轉(zhuǎn)身向老董說道。“兩位保重，小弟這便回去了?！?p> “公子保重?！崩隙瓚?yīng)道，他自然沒覺得什么異常。那少女也道“保重”，面帶深意地看著蘇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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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會找上門來？”那小偷——或者說，肖炍的妹子——翻進大開著的窗戶，看到蘇澄若無其事地坐在桌邊喝著茶，出言問道。
“這有什么難猜的？”蘇澄一口把杯中剩下的茶水喝光，自顧自地續(xù)上了一杯。
“好了?！毙⊥甸_門見山道?！拔也话涯愕恼鎸嵣矸莞嬖V我哥，你也別和他說我加入北地盟的事情。這個交易怎么樣？”
“不怎么樣?！碧K澄回道?！澳憔退愫退f了我就是蘇澄，又能怎么樣？”
小偷張開了嘴，不過想了想，還是沒有反駁?！罢f了對你也沒什么好處?！彼?。
“肖兄和我一見投契，他自己的妹子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管吧？”蘇澄道?！皩α耍业故呛闷?，你和那時姓書生是什么關(guān)系？”
“那是我生父?！毙⊥道浔氐溃黄ü勺诹颂K澄床上?！拔移邭q喪夫之后孤苦無依，輾轉(zhuǎn)被肖公子他們家收養(yǎng)。他們視我如己出，肖炍自然算是我哥哥了?！?p> “原來如此?！碧K澄點了點頭?！澳俏覀冋f正事。你若是愿意不再和北地盟同流合污，我便幫你保守秘密，怎么樣？”
“我加入北地盟是為了報仇。”小偷哼了一聲。“你師叔竇朗，還有詹超，這兩個人害死了我父親。我知道自己實力不夠，所以就得靠北地盟了?！?p> “和詹超又有什么關(guān)系？”蘇澄納悶道?！翱偛怀晌腋]師叔會和節(jié)度使勾結(jié)。你不聞當(dāng)年他在——”
“我父親當(dāng)年就看出那詹超包藏禍心?！毙⊥蛋寥徽f道?！八鸭舜罅孔C據(jù)，要去上壅告首。只是他手無縛雞之力，擔(dān)心詹超阻撓，這才設(shè)法聯(lián)系到竇朗，求他幫忙?！?p> “令尊這倒是厲害了?！碧K澄肅然起敬道。
“卻不想，你們那竇朗和詹超暗中勾結(jié)?！毙⊥狄а狼旋X?！八麄冊诎肼分兄\害了我父親，銷毀了他手中證據(jù)?？蓱z我父親一心為國為民，居然被一個守土護民之臣和一個自居俠義道的人聯(lián)手給害了……”
“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蘇澄早就琢磨過蘇楊和他說的、竇朗當(dāng)日的反應(yīng)。在他分析來，此事可能另有隱情，但這只是猜想，現(xiàn)在說出來似乎是為親者諱，他也不好和苦主說。當(dāng)下只好赧顏安慰起她來。
“我們師兄弟這回云集朔州，便是為了扳倒詹超。”他又接著說道。這個時候，蘇楊他們多半已經(jīng)出了詹超轄地了，而蘇澄昨天晚上也展開了行動?，F(xiàn)在，二十幾個寫得密密麻麻的賬本，就在他的包裹里放著呢。
這種情況下，就算這小偷是特意來誆他的，他也不怕出什么岔子。何況不管是蘭先生還是詹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預(yù)先在肖炍家安置這樣一個親眷。
“真的？”小偷剛剛已經(jīng)眼中含淚，現(xiàn)在聽蘇澄這么說，抬起頭來看著他，濕潤的眼眸隨著爐火的火光一閃一閃的。
“自然是真的?！碧K澄給她講了講自己的計劃。
“這樣一來，詹超怕是兇多吉少了?！毙⊥德冻隽艘唤z笑容。“蘇少俠，此事若能成，我便代我父親和北境多少百姓，感謝俠客營各位青代俊彥了?！?p> “你給我一點時間就好。”蘇澄苦笑道。“竇師叔之事，我肯定會下功夫查清的，只是現(xiàn)在扳倒詹超才是第一要務(wù)?！?p> “小妹理解。”小偷連連點頭?！安徊m少俠說，小妹跟蹤了少俠和你許多師兄，見你們行事確實端方剛正，不愧‘俠客’之名。就算當(dāng)真是竇……竇朗有錯，小妹也絕不會遷怒其他弟子?！?p> “嗯?！碧K澄簡單地應(yīng)道。“只是處理完詹超之后，下一步就是北地盟了。北地盟盡集北五州惡貫滿盈之徒，小姐若是能助在下一臂之力，俠客營上下必定感激不盡?！?p> “蘭先生于我有恩，他教過小妹不少功夫。小妹至多退出北地盟，倒戈相向是不可能的?！毙⊥稻芙^道?！靶∶媚茏龅?，無非就是不再參加他們的活動；不過我原先也未曾有過什么惡跡。”
“閣下是河朔神偷，這么說未免謙虛了?！?p> “小妹和少俠說過了，我一共也就出手偷過貴營幾位俠客，不過是試試身手而已?！毙⊥禑o所謂地道?！昂美采賯b，你是男子漢大丈夫，糾結(jié)這個未免有些婆婆媽媽。”
“說得也是?！碧K澄搖了搖頭。
“依小妹看，少俠不如還是住到我家去?！毙⊥嫡f道?！罢渤@幾天和瘋了一樣，他手下的一些狗腿子好像也不怎么正常。就少俠這種身板，難免被牙兵們盯上。”
“我和肖兄打個招呼，便要南下去河內(nèi)和上壅了?！碧K澄道。“不過還是多謝小姐關(guān)心了。”
“那不正好？”小偷道?！拔腋绺缁厮分莺螅阋舷律羡?，去給那什么荀茂送行?，F(xiàn)在詹超耍弄詭計，朔州進城容易出城難。別看少俠輕輕松松混進來了，出城卻未必容易?！?p> “詹超要碰運氣、甕中捉鱉么？”蘇澄沉吟道。
“他現(xiàn)在慌得要死，自然是什么法子都要試一試?！毙⊥道湫Φ?。“所以少俠出城可能不便。到時候，少俠不如和我哥哥一起出去，量那些狗仗人勢的牙兵也不敢盤詰?！?p> “那就聽小姐的，等到肖兄回來了，我再去叨擾吧。”蘇澄謝道?，F(xiàn)在肖炍不在，家中雖有別人，但只有一個女眷，他去了未免不便。
“那小妹就掃榻恭候少俠了?！毙⊥涤恍?。她今晚沒有帶面罩，這樣一笑，明艷不可方物，照得滿室生輝。
“夜深了，還請小姐盡快回去吧?！碧K澄起身相送。
“好，那少俠也早些歇息?！毙⊥灯鹕淼??！靶∶秒m然被我哥哥家收養(yǎng)，但沒有改姓，仍舊姓時?！?p> “時小姐。”蘇澄點了點頭。
“小妹單名一個躚字。翩躚的躚?！毙⊥底叩酱皯暨吷?，回過頭莞爾一笑，便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