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叫我來,是又有什么新消息了嗎?”
蘇澄一屁股坐了下來,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茶。如今正是早春事務(wù)繁忙之時,川都上下都興起了用這種大號粗瓷杯喝水的習(xí)慣。
“這話說的?!避髅χ裨沟馈!案仪槿羰菬o事,我就不能叫你來了嗎?”
“能能能!”蘇澄正在咕嘟咕嘟地大口灌茶,趕忙含糊不清地應(yīng)道,一邊小雞啄米似的點起了頭。
“好啦!先說正事兒?!避髅槌鲆豁匙游臅鴣怼!爸霸蹅兺艘粯洞笫聝?。今天早上,戶曹沈參軍提醒我說,現(xiàn)在糧食緊張,不妨先禁止私釀?!?p> “正是此理。”蘇澄點了點頭?!叭缃衿矫癜傩帐种斜揪筒怀湓?,私釀本就無從談起。這時節(jié)還能釀酒的也就一些囤過糧草的大戶,咱們沒必要給這些人留什么面子。更何況盈州釀酒業(yè)本就發(fā)達(dá),無數(shù)民眾以此為生。如今市場凋敝,咱們禁止私釀,也能促進(jìn)釀酒業(yè)及早恢復(fù)元氣?!?p> “沒錯?!避髅澰S道。雖說他是高官子弟出身,但頗有一股草莽之氣,對其他高門貴胄絲毫不講情面,甚至入川之后還不止一次打起了此地豪強(qiáng)富戶的歪主意,也不知是不是和蘇澄近墨者黑的緣故。
“而且,咱們這當(dāng)兒正是缺錢的時候。那些老爺們又是戒不了酒肉的主兒。禁令一下,這幫大戶要么老老實實出錢買酒喝,市面上就能多一點周轉(zhuǎn)資金;要么這幫人還是偷偷搞私釀,咱們正好罰他個傾家蕩產(chǎn),讓這些人把幾輩子攢下的民脂民膏吐個干干凈凈。”
“沒想到兄長如此心機(jī)深沉、老奸巨猾。”蘇澄忍不住由衷地敬佩道?!靶〉苋f分佩服、五體投地?!?p> “你少損我了?!避髅瘬u搖頭,臉色突然凝重,抽出下一份文件來?!跋乱患隆撍?,怎么還有個這事兒?上面也沒標(biāo)注個重點——先說這個,溢州、芭西兩邊的流民安置出了點兒問題?!?p> “莫非是黃、王二人不肯放行?”蘇澄直起身子,表情嚴(yán)肅了許多。
“哼!”荀茂哼道。“他們?nèi)羰钱?dāng)真一人不放,倒也算是兩條漢子。你自己看看吧?!?p> 蘇澄接過這份情報一看,不禁勃然大怒:“好家伙!這兩人怎么忍心做出這等事來,把流民中的青壯盡數(shù)擄走,又把老弱病殘之人驅(qū)逐出境自生自滅,然后對外說是送歸本籍?”
“我即刻擬令,要沿途各郡提供護(hù)兵糧草,一路接力運到盈中諸郡來?!避髅谅曊f道。“刺史府麾下也分別派出一千騎兵和足額糧草——待會兒我就讓人去清點一番——沿途護(hù)送流民?!?p> “這樣看來,這件事也不用說了。”荀茂嘆了口氣,抽出另一張紙來?!俺薪鼇碛醒裕f鐵武、圣煌擔(dān)任衛(wèi)護(hù)京畿之要,如今北境又是亞波入寇之季,不宜長駐外藩,因而要把這兩百騎兵和兩位校尉、三位法師調(diào)回上壅。”
“咱們現(xiàn)在手頭兵馬雖然不缺,但沒什么精兵,全靠他們撐大梁。這多半是居心叵測之人想要分我軍勢?!碧K澄沉吟道?!爸皇沁@借口滴水不漏,咱們也不好反駁。正好眼下黃寧、王康弄出這檔子事兒,兄長不妨一邊參他一本,一邊說要借重精兵,穩(wěn)定川中亂局。至少可以把戰(zhàn)士們留到安置好流民之后。”
“這樣也有個緩沖?!避髅腴]著眼睛思索道?!澳窃蹅兊囊恍┕ぷ骶偷米ゾo干了。招募整訓(xùn)的工作需要加快,趁著精兵尚在對溢州、芭西施壓的手段也得使出來一些。”
“只是不知朝中此議,有沒有溢州、芭西兩鎮(zhèn)推波助瀾?!碧K澄蹙眉凝思道?!叭羰撬麄冎懒嗽蹅兊牡准?xì),只管使拖延戰(zhàn)術(shù),咱們一時也奈何不得。”
“這倒不必?fù)?dān)心?!避髅χ牧伺奶K澄,安慰道。“不管他們拖不拖延,咱們原本就奈何不了他們?!?p> “確實?!碧K澄也笑道。
“賢弟你要記住,”荀茂語重心長地說,“咱們招兵買馬,不是為了和那幫家伙開戰(zhàn),恰恰是為了不去真正開戰(zhàn)。若是真要鋤奸,一獄吏足矣。陡然兵戈,死傷無數(shù)軍民,最終只為了干掉那幾個正犯,實在有些不值。等到咱們兵強(qiáng)馬壯的時候,很多事情不需要動手,就能直接解決了。只有在咱們實力看著不起眼時,才需要事事躬親、真刀真槍地和人干架?!?p> “小弟受教了?!碧K澄點了點頭?!爸皇歉麈?zhèn)節(jié)度使麾下有不少為虎作倀的從犯。這些人雖談不上罪大惡極,但也有很多人有過諸多惡行,將來處置節(jié)度使時,他們也不能放過?!?p> “這個自然?!避髅h首道。“那事情就差不多了。你說說去下面看了一圈,結(jié)果怎么樣?”
“自從各郡兵馬返鄉(xiāng)之后,盈中地區(qū)募民均田的消息發(fā)酵,反響非常之好。不管是效果還是成本,都比咱們擠出人手去各郡宣傳要好得多?!碧K澄侃侃而談。
當(dāng)日他們傳令調(diào)集各郡兵馬,不僅是為了緩解川都人力匱乏之狀、麻痹川中二節(jié)度,更是利用這些在自己家鄉(xiāng)能夠使別人信服的各地居民,把盈州中心地區(qū)掃除匪患、分配田地的好消息傳遍四方。
要說盈州二十四郡(不包括獨立性極強(qiáng)的墨都)共有人口一千三百萬余,算下來沒郡平均不下五十萬。再加上地域廣闊,其中有不少郡縣基本未曾遭到兵禍延及。
因此,讓它們每郡給出短期脫產(chǎn)的五百民兵,其實并不困難。只是這五百人作為兵馬來說不算多,作為傳令的信使就非常可觀了。經(jīng)過他們的宣傳,如今劍南西川三鎮(zhèn)和周圍的幾個郡縣重新恢復(fù)了生機(jī),大片無主的良田重新被打理起來。
這些人還順帶解決了另一個問題。溢州、芭西兩鎮(zhèn)和其他郡縣不同,兩個節(jié)度使和依附于他們的豪強(qiáng)對人口有極大渴求,因而對向他們那里逃難的流民虎視眈眈。
如果荀茂按常規(guī)方式派出少量人手去做招募流民的宣傳,那兩人多半要明里暗里地趁機(jī)搞事。而現(xiàn)如今,打著支援刺史府的旗號,荀茂瞞天過海地送了一千八百人到他們眼皮底下去釜底抽薪。
黃寧派來的一千五百人本來就是抓來的壯丁,哪里能堵住他們的嘴?很快溢州三郡便傳開了消息,并且被這些人描述的繪聲繪色、令人神往。
王康的三百人雖然都是牙兵,一時不好傳開,但這些人中有很多偷偷把消息告訴了親戚朋友,因而后來也傳了出去。到這一步,事情還算順利。只是黃、王兩人不顧吃相,竟然忍心把老弱之人都掃地出門,這讓荀茂和蘇澄有些措手不及。
“我們現(xiàn)在主要抓的是主糧?;旧辖衲甑牟逖砣蝿?wù)已經(jīng)完成了?!碧K澄接著匯報道?!斑€剩下一些空置的,或是位置、條件不好的田地?zé)o人耕種。不過等到咱們接來溢州、芭西兩鎮(zhèn)的百姓,這也就不愁了。這些百姓既然是老弱,時候也未必能趕得及再種糧食,那不如正好種植一些菜蔬,他們也能輕省一些?!?p> “那就好?!避髅L吁一口氣,也端起自己的大茶缸喝了起來?!斑@些百姓們大多身體不好,又全靠沿途周濟(jì)糧草物資,趕路速度必定快不了。對了,派出兩處護(hù)送的一千人,各自勻五十鐵武或圣煌營的將士們?nèi)ァ0傩諅兓袒滩话?,見到這些御前精兵,也能安下心來。”
“小弟這就去說?!碧K澄笑著站起身來。
“對了,先別走。”荀茂突然想起什么?!坝袀€私事,正好一道說了。你從軍營回來就直接去休息吧,也累了這么多天了。元進(jìn)和我說,肖炍和他說,肖炍的妹子還沒回朔方,讓我?guī)退蚵牬蚵??!?p> “時姑娘還沒回去么?”蘇澄奇道。“這都快五十天了吧?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正擔(dān)心這一點。”荀茂點了點頭。“你還沒和我詳細(xì)說過后來的事情。你先說說看?!?p> “當(dāng)時嘛,畢竟她遇到的是個尷尬的事兒,我倆人在一起又目標(biāo)明顯,我就早早和她分開了?!碧K澄歪著頭回憶道?!安贿^后來,我一直跟在后面暗中關(guān)注,看著她摸了一大包東西——估計是銀子——又翻進(jìn)兵器鋪偷了一把短劍和一大堆飛鏢出來,然后登上城池外面的芭城渡才放心離去。按說王康肯定是逮不到她了啊?!?p> “這倒奇了。”荀茂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起來?!霸蹅儙托握艺視r姑娘,正是應(yīng)當(dāng)。只是眼下沒有實在沒有多余的人手,這事也不好占用公家資源。要不這樣,你看外面有沒有白道上收錢辦事的人,愚兄出一筆錢,請他們幫忙找找人,如何?俠客營是不是就干這個?”
“嗨,兄長你可別提俠客營了?!碧K澄擺了擺手。
這荀兄長實在是不懂行情。他雖然確實有幾個錢,但之前也就做到戶部侍郎,但俸祿也不算多,而且不知為何似乎還沒有職田(朝廷授予官吏收受租稅作為一部分俸祿的田地)。再加上他家祖上顯赫過一時,家中有不少跟了幾代的體己人要養(yǎng)活,他自己手中又半點兒留不住財,因而這老兄實在稱不上闊綽(不過他自己感覺還算良好)。
近年來各地貪官豪右都有許多臟活,需要花錢雇人來擺平,直把黑道上的人力市場注得水漫金山,價格高得嚇人;白道的行情也隨之貴了不少,只怕自己這位兄長承受不起。
“這年頭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小弟自小在河內(nèi)長大,就沒見過如今還有有耐心接委托的俠客營弟子。那廝們每天尋釁滋事,就知道打打殺殺,哪里有水磨工夫去尋一個女子?”
“俠客營哪里有你說的那么不堪?”荀茂笑出聲來。
“沒這么不堪,不過他們不耐煩做這種事也是真的?!碧K澄總不能直接說,前一陣子為了尋北境節(jié)度使的晦氣,而且盈州又有你面前這位楊賢弟撐場子,所以俠客營便把盈州的一干弟子都撤回去了吧?
早先劉開叛亂的時候,盈州還有不少俠客營弟子。他們在兵亂之中救下不少百姓,此事人盡皆知,沒理由他們現(xiàn)在突然都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靶〉芤埠筒簧賯b客營弟子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脾性。這種尋人的事情毫無頭緒,咱們又沒個畫像什么的,他們實在是做不了?!?p> ”那還有沒有別人?”荀茂扶著額頭問道?!皞b義法?他們干不干這個?”
“此事關(guān)鍵是沒有線索?!碧K澄搖了搖頭?!安还苁侨说木€索還是事情的線索都毫無頭緒,這活兒靠譜的一般不會接,接的都不靠譜。不過兄長別太擔(dān)心。時姑娘性子野,說不定是路上游山玩水,一時耽擱了。再說她身手又不差,授業(yè)恩師乃是夜州蘭奇,不知兄長聽說過沒??傊员J蔷b綽有余。”
“蘭奇?”荀茂皺起了眉頭?!八卧趺春吞m奇這種人攪在一起?”
“怎么,兄長聽說過這人嗎?”蘇澄心中一凜,突然想到,既然時躚十一歲上便開始由蘭奇?zhèn)魇谖涔Γ敲葱魏吞m奇必然是相識的了。只是當(dāng)時時躚這事是和王康說的,他又正忙著潛進(jìn)宴廳,彼時沒有工夫注意這一點。
“蘭奇是過繼到夜州蘭家的人。聽說原先是他家一個什么沒落的旁支子弟?!币幌驕匚臓栄诺能髅櫰鹆嗣碱^。
“這人武功不差,也學(xué)過點兒法術(shù),但是自小便不學(xué)好,一味交結(jié)奸邪,在黑白兩道倒稱得上左右逢源。他又心思縝密,黑道中人大多不知道他算是高門子弟,白道也不知曉他的江湖營生。但是他曾因為什么事情和元進(jìn)沖突過,所以我還算知道一點?!?p> “這可不簡單。”蘇澄點了點頭。
“此人很早之前就開始在江湖上游蕩了。”荀茂接著說道?!叭绻覜]記錯,據(jù)說他大概二十年前還和俠客營統(tǒng)領(lǐng)章侗打過一架,只是多半不敵,落荒而逃。不過這人倒是打敗過不少其他人,我記得還有武烈校尉和戰(zhàn)斗法師。他出手狠辣,半點余地不留。擊敗白道好漢便要重傷甚至殺死,擊敗黑道人物卻都收為己用,不是正人?!?p> “厲害。”蘇澄嘆道。
“但是他心思縝密,行事之前多有預(yù)謀,再加上有黑白兩道兩副面孔,很多人要么被他蒙蔽,要么知而不敢言?!避髅谅曊f道?!跋朐M(jìn)家十二世三公,他年紀(jì)輕輕便做到正三品的太常寺卿,也算風(fēng)頭無兩了。當(dāng)年被蘭奇蹬鼻子上臉后,也只敢和幾個朋友說說,那蘭奇現(xiàn)在還不是照樣逍遙?”
“不過此事也說不好?!避髅瘬u了搖頭?!疤m奇一般也不會輕易暴露身份和行蹤。我知道這些,也是元進(jìn)靠他汝陰元氏的名頭、多方打探出來的,尋常人家也查不到這許多底細(xì)。也說不定他是用的白道身份結(jié)交肖炍,肖炍并不知情?!?p> “小弟下去后關(guān)注關(guān)注此事。”蘇澄應(yīng)道,盤算著給恩師和肖炍分別寫信說說此事。只是他有些糾結(jié),不知肖炍到底知不知道蘭奇底細(xì);知與不知,那便是兩樣截然不同的情況了。
“至于時姑娘,不如小弟便和接應(yīng)芭西百姓的五百人馬一道東行,沿途先看看再說?!?p> “好?!避髅c了點頭。“不過賢弟有空了也請注意,有沒有江湖人士能接這種任務(wù)的。費用不必?fù)?dān)心,一切由我承擔(dān)。肖炍給愚兄介紹來賢弟,這個恩情咱們得報?!?p> “小弟多加注意。”蘇澄說完,便向荀茂告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