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如救火。蘇澄去軍營傳完消息后,只休息了幾個時辰,便隨五百騎兵——其中還有鐵武和圣煌營各二十五人——一起東出,去接應(yīng)芭西三鎮(zhèn)的流民老弱去了。
眾人還攜帶了一千匹副馬,用于途中換乘,一天一夜疾馳二百余里,終于接上了離芭城郡還不算遠的大批流民老弱。
“這已經(jīng)是最后一批了吧?”蘇澄向同行的鐵武營伙長問道。他雖受荀茂倚重,能力也為大家認可,但畢竟之前沒有為官的資歷和經(jīng)驗,因此只是做了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幕府中的書記,而沒在刺史府下?lián)螌嵚殹?p> 故而要說起來,他也并不算是此行的負責(zé)人。只是其他同僚素來敬服他本領(lǐng),也愿意讓他參與到其他事務(wù)中去。
“稟書記,咱們的最后幾批信使和斥候,剛剛才從周圍郡縣回來,都說再沒有其他流民了?!边@伙長對蘇澄說道。“我們剛剛問過不少人,人數(shù)上倒也大致能對得上。這些流民們先是逃荒數(shù)百里,到達芭西三郡的本就不會太多,又被王康那廝擄走不少人,前些日子被驅(qū)逐出境的時候又有不少老弱沒熬過來。因此……人數(shù)少了一些,也是可以想到的?!?p> “是啊……”蘇澄嘆道,心中涌起一股悲憤之意,看向數(shù)量其實也算不少、但明顯也不夠多的流民隊伍。盈中平原乃是盈州核心,人口庶眾,遭到兵禍而背井離鄉(xiāng)的流民何止百萬?芭西與劍南西川兩鎮(zhèn)相隔不過三百里,又是有節(jié)度使坐鎮(zhèn)的穩(wěn)定地區(qū),逃到王康下轄的難民怕不是以十萬計。但是如今,他們一行人才僅僅接到兩萬余人,可以說數(shù)量少到觸目驚心了。
“小將聽沿途郡縣和咱們在芭西的線人匯報,”伙長氣憤憤地湊上前來,“王康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管這些人。自劉賊叛亂伊始,這廝就開始強擄青壯,把老弱驅(qū)逐出關(guān)鍵城邑,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咱們招攬流民分配田地,竟然又讓這混賬找到借口。這兩天左近各郡縣不支而死的流民數(shù)以萬計,之前也有許多,只是沒法統(tǒng)計罷了。這王康好歹也是國家重臣,叵耐竟做出這等事來!”
“附近官府有沒有救下些瀕死百姓?”蘇澄趕忙問道?!斑€請兄弟傳令附近各郡縣,教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救人,將來刺史府會按人頭予以補助!就說這是荀使君三令五申的嚴令,讓他們切莫懈??!”
“小將這就去!”這伙長點了點頭,叫來十幾個下屬,讓他們?nèi)ニ闹芨魈巶髁睢5人淮曛?,又對蘇澄說道:“書記,就是咱們不教各地流民回鄉(xiāng)分田,難道這廝就任由他們在自家附近無依無靠、慢慢死絕?”
“盈州的原有軍政機構(gòu)都被打爛了。”蘇澄搖了搖頭。“按如今的經(jīng)濟情況,天策府在川中連支像樣的兵馬都維持不起來,咱們也只能步步為營。這種情況下,王康、黃寧儼然就是一方諸侯,這些流民在他們看來便如番邦難民一般。他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此時更是恣意妄為、百無禁忌了?!?p> “那咱們便忍下這口氣了?”伙長越發(fā)憤怒,道。
“怎么可能。”蘇澄冷笑一聲,回身看向芭西的方向?!爸皇切值?,如今咱們兵力不濟,錢糧也不足,手頭實在沒有本錢和這些惡人消磨。再等一陣子,咱們有兵有糧了,管教這廝們知道什么叫報應(yīng)!”
“好!”伙長打起精神道,興奮地抽出佩刀來揮舞道?!暗綍r候還請書記在使君面前美言幾句,叫小將打個前鋒,也好割下這廝的鳥頭來出口惡氣。”
“這沒問題。”蘇澄笑道,一邊壓下他手臂?!霸蹅儸F(xiàn)在要緊的是把百姓先安全護送回去,兄弟你別亂揮刀,嚇壞他們怎么辦?”
“唉,是小將失態(tài)了?!边@伙長趕忙把刀插回刀鞘里去,向四周打量起來。
此時兩人都已下馬步行,軍中的兩千匹戰(zhàn)馬和就近征集的一些驢車、牛車都用來馱運行動不便的平民了。這伙長雖然軍銜不高,但畢竟是鐵武營正兵,因此在此次行動中地位也不低。兩人步行查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看不到隊伍全貌,便走出人叢,到旁邊一座土丘上駐足觀察了起來。
兩人看了一會兒,正要回到隊伍中去,忽見人群鬧鬧嚷嚷,幾個士兵分開眾人,走了出來,押著一個青衫女子向兩人走來。
“怎么回事?”蘇澄和伙長對視一眼,一齊迎了上去。
“報告伙長,報告書記。”領(lǐng)頭的是一位民兵,眼睛烏青?!鞍硞冊陉犖槔镒サ絺€細作,這賊廝鳥武功還不低,俺險些拿她不住。她指名道姓說要見楊書記,俺們便把她帶過來了。”
蘇澄看去,只見這人把頭發(fā)盤了起來,略略做了個男子打扮,灰頭土臉,正是時躚。
“啊呀,不瞞兄弟說,這人不是細作,乃是我一個舊識家的妹子。她從小有些瘋瘋癲癲,行事出格的很,又學(xué)過幾手功夫。我代她給兄弟賠禮道歉了?!闭f完,他趕忙掏出幾塊兒碎銀子,硬是塞到挨了打的民兵手里,好言相勸,終于把他打發(fā)走了。
“小將再去看看隊伍,就不叨擾書記了?!被镩L一看時躚氣鼓鼓的樣子,心知不妙,轉(zhuǎn)頭便跑離這尷尬現(xiàn)場。
“誰瘋瘋癲癲了?”時躚怒瞪杏眼,雙手叉腰,問起罪來。
“這么長時間了,你怎么還不回去?”蘇澄原本還擔(dān)心,盈州兵荒馬亂,她是遇到什么麻煩;此時見她完好無損,只是身上有些臟,氣她這般胡鬧:“一聲招呼也不打,你哥哥都直接問到盈州刺史府去了!”
“肖公子向荀茂問我了?”時躚不再糾結(jié)蘇澄對她的誹謗,語氣緩和了一點。
“我這番遂大軍一起出來,便是要沿途找你這惹禍精的?!碧K澄氣道?!罢f,你為什么還不回去?”
“我……”時躚被蘇澄如此詰問,頓時蔫了下去?!拔野咽虑楦阍伊耍桓一厝??!?p> “這是什么話?”蘇澄哂笑一聲,對她的隨意率性還真是無可奈何?!澳请y道就因為辦砸這一件事,你就永遠不回家了?”其實他還有后半句話沒說:恁老人家辦砸的事情其實還挺多,沒必要心態(tài)這么不好。
“那也捱過這一陣子再說吧?!睍r躚低下了頭,眼中星光閃爍?!拔夷芎湍阆然卮ǘ紗??不不不,還是別了。只怕蘭石大叔他們還在城里潛伏著吧?”
“對?!碧K澄點了點頭。蘭石等人提前他們?nèi)氪?,都在川都城中藏好,暗中保護荀茂的安全。只是川都城至今還未被直接威脅過,所以他們還不必暴露。
蘇澄有時也會去拜訪他們,但近來實在是百事纏身,忙得連軸轉(zhuǎn),因此也有一陣子不曾見面了。以至于荀茂問起江湖人士之時,他還一時忘記了這些助力。“我上——上上個月還和他們吃飯來著?!?p> “那我就不能過去了?!睍r躚頹廢地嘆了口氣。
蘇澄打量著她,心中也在為她嘆氣。原先神采飛揚、開朗活潑的少女,沒想到現(xiàn)在一提到回家便一蹶不振。看她那天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有些改邪歸正的苗頭了。
蘇澄想就勢拉她一把,便勸道:“你和王康那件事……本來就不是他的主意,也不是甚么好事情。你最終沒被那混賬糟蹋,指不定肖兄心里多么高興呢。再說,他若是真生你的氣,又怎么會求到荀使君面前?你也知道,他其實和荀茂并不太——并不怎么熟絡(luò)?!?p> “肖公子不會生我的氣的?!睍r躚扭頭看向一邊,出神地說道。“只是我覺得對不起他罷了?!?p> “他又沒有要你做那種事?!碧K澄搖了搖頭。
時躚沒有回答,仍是望著遠方怔怔出神。蘇澄見到她安然無恙之后心中一寬,只是不知道她下一步怎么打算。
“對了,問你件事情?!碧K澄岔開話題道?!澳愕氖跇I(yè)師父便是蘭奇。”
“你知道蘭先生的名諱了?”時躚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班拧烙嬆翘炷憔褪窃诜可贤德爜碇坎贿^你聽力還真不錯。”
“勉強夠用罷了。”蘇澄道?!澳銓λ@個人了解多少?”
“蘭先生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不少。不過這在北地盟里也是機密,我不能和你說?!睍r躚搖了搖頭。
“好吧。”蘇澄改換目標,“那么他和肖兄,是老早就相識的了?”
“蘭先生是世家子弟,他們相互認識也不稀奇?!睍r躚說道,只是語氣中隱約有一絲不自然。
“那,”蘇澄接著問道,“蘭石大哥和蘭奇也是相識了?”
“蘭石不僅是旁支,還是庶出。”時躚想了想,“你也知道,蘭家雖然不太尊貴,但人還是很多的,攤子鋪得挺廣,倒是未必認得。”
“嗯?!碧K澄也不再言語。兩人走在隊伍外面,隨著大部隊一起走去。隊伍中雖然有不少馬匹車輛,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需要步行,因此速度不快。蘇澄和時躚兩人盡跟得上。
“你下一步準備怎么辦?”兩人沉默不語地走了一會兒,蘇澄問道。
“不知道……我還是回去吧要不。”時躚嘆道。“如果我不回去,他肯定還會擔(dān)心?!?p> “你知道就好?!碧K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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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見到散朝歸來的兄長,一個年輕人趕忙迎了上去。
“先讓我歇一歇?!蹦觊L的這人不耐煩地揪著朝服的領(lǐng)口,對自己的弟弟說道。
“呂副將已經(jīng)在書房等候兄長了。”年長之人徑直向前走,年輕人不敢擋在他面前,急忙讓到一邊。
“行吧?!蹦觊L者沉吟道,“那我這就去見他?!?p> 年輕人應(yīng)了一聲,低下頭快步跑開了。年長者略略整了整衣服,便向書房中走去。
一身便裝的副將正在喝茶。如今剛剛開春,天氣尚寒,他卻只穿著一層薄薄的單衣,絲毫不懼。這層薄衣下肌肉虬結(jié),鼓鼓囊囊便似要撐破衣服一般。見到這年長者進來,他趕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禮。
“坐,坐?!边@人并不與他客套,只是揮了揮手,三兩步跨到桌子另一邊,坐了下來?!斑@次過來這么急,可是那事有了頭緒?”
“在下同時收到幾條線上的消息,說黃寧、王康擄掠流民青壯,棄其老弱于死地?!备睂⒊谅曊f道。“很快荀使君的公文便要送達朝廷,公子可以就此事做做文章。”
“這事得收集好證據(jù)?!北环Q為公子的人沉吟道?!澳愕娜四苄袉幔俊?p> “明線暗線雙管齊下,公子盡管放心?!备睂Ⅻc了點頭?!皳?jù)說兩鎮(zhèn)外圍陳尸數(shù)十里,暴死者上萬。證據(jù)應(yīng)該不難找?!?p> “此事火候要把握好?!蹦枪优e手托腮,思索起來?!叭缃裼菰獨馕磸?fù),若是引得黃、王二人狗急跳墻,就地舉起反旗,那可是得不償失?!?p> “其實讓他倆造反,也未嘗不可?!备睂⑽⑿χf。
“現(xiàn)在咱們什么都還沒準備好,事情一旦有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公子搖了搖頭?!笆ド线@么多年一直壓制‘那兩位’,若是現(xiàn)在便有大規(guī)模叛亂,非倚重他倆不可。那他們便再也制不住了?!?p> “是在下想得太簡單了。”副將趕忙抱拳告罪道。
“這有什么?!惫訑[了擺手?!霸蹅冎恍枳龅们〉胶锰幈憧伞3⒎胖鵁o數(shù)大事不說,今天有一半時間都在爭要不要把盈州那兩百人撤回來。我原本還發(fā)愁沒有好的理由,現(xiàn)在還可以設(shè)法給荀使君增兵了。這黃寧、王康,實在也是可人兒?!?p> “誰說不是呢?”副將附和地笑道?!叭绻樌脑?,組建新軍之議也可以就此推行了?!?p> “是啊?!惫狱c頭道?!斑@回若是真能繞開天策府,那盈州二藩還真是功德無量。不過依我看來,你營中的人馬,還是可以再爭取一下的?!?p> “公子最好還是不要再把希望放在御前五營身上了?!备睂⑦t疑了一下,還是潑了盆冷水?!斑@些人雖然能僥幸拉攏一兩個,但大多數(shù)斷斷不會是咱們同路之人。”
“那好吧。”公子挑了挑眉毛。“說到這個,若是組建新軍,圣上調(diào)你過去做正將的可能大不大?”
“有?!备睂⒖隙ǖ卣f?!爸皇枪幼詈靡仓С种С?。圣上只要組建新軍,那便是不信任天策府,軍官肯定只會從營軍里選。何況那兩人在御前五營中也是深受愛戴,圣上選擇的余地不多,小將的機會還是挺大的?!?p> “我自然會全力助你上位?!惫宇h首道?!按耸乱院笤僬f。對了,方祭酒那里進度如何?”
“方祭酒大概解決了技術(shù)性問題?!备睂⑸斐鍪种副葎澚艘幌隆!爸皇窃谙虏欢ㄐg(shù),具體情形也只能以后再給公子匯報了?!?p> “我不關(guān)注具體情形,你只說還需要多久便好!”公子皺起了眉頭。
“如今只需要積攢足夠的法力?!备睂⒚忉屍饋?。“只是前些日子,那人抽調(diào)了全參合宮的木系法師去給盈州育秧,北境又有亞波種入寇,兩邊使用法力太多,帝國境內(nèi)的大氣法術(shù)濃度下降了六、七成,他們一時也有心無力。不過很快就恢復(fù)正常了。按照這個進度,應(yīng)該到六月就能準備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公子眉頭皺得更緊了。
“只是,”副將捏了捏鼻梁,說道?!暗綍r候積攢的法力太強,陣勢只怕維持不了多久……如果不能即時派上用場,完成之后放不了幾天就不行了!”
“明白了,”公子向后一靠,眼睛盯上了天花板。“那還得把荀茂算準日子召回來?”
“恐怕是的?!备睂⒌穆曇舨挥傻眯×撕芏?。
“行吧?!惫狱c了點頭?!皼]事,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只要有個準信兒便好。其他的,你叫他不用擔(dān)心,自有我?guī)退マk?!?p> “在下一定把公子的意思帶到?!备睂⒚Ρf道。
“好了?!惫訐]手示意他離開?!拔医裉煊悬c乏,就不招待你了,你趕緊回去吧。”
“公子保重?!备睂⑵鹕硪还p手輕腳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