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等待赫本(3)
她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來洗發(fā)水的香味,刺激著我的嗅覺。
這種香波香味濃郁,一定不是什么好牌子,好牌子的香都不刺鼻,就像微風吹過,淺淺地丟下點香味,等你要記起來用力聞時,它卻飄走了,只留下了遺憾的回憶。
但它卻像是我在張老師的家中,聞到的紅梅牌肥皂頭的香味。
童年頑固的記憶,一點點地腐蝕著時間,它提醒著我:
一個男人,不到最后的關頭,決不言棄。
赫本就一直在飛機上昏睡,發(fā)的午餐也沒有吃,我替她收好。
飛機開始穩(wěn)穩(wěn)地下降。
龍洞堡機場只有一條跑道,建在一片喀斯特地貌的山頭上。
相對于兩側青山,這條跑道像是一條巨大的拉鏈,拉開了這個地區(qū)與外界的交通聯(lián)系,因此,深受當地人的重視。
對于下榻到此地的旅客,無論身份,當地都派出了各民族代表,趕到停泊的飛機前,載歌載舞,用最真誠的方式,歡迎遠方的來客,并希望我們留下來。
下了飛機,當地教委已經派了輛車接我們去山區(qū)。
這是一輛開了不到兩年的BJ吉普,由于路況太差了,這車到處都蹭掉了漆,車身銹跡斑斑,遠看像是從戰(zhàn)場上給俘虜過來的。
我把行車放到車斗時,里面橫著一把鐵鍬。
這是為了歡迎我,縣里特別派出的車輛??赡芪业慕鹑诩揖銟凡课幕顿Y負責人的身份,引起了當地的重視。
赫本說他們來的時候,是坐著長涂汽車,一路轉車,才趕到深山。
一路上,司機給我講著張凱在當地的故事。
比如他一個人帶著幾個班的學生,每天要接送著學生,要知道當地是山區(qū),有一個地方至今沒有架橋,每次學生過河時,張凱怕學生們不安全,總是一個一個地背著他們過河等等,并希望我們早一點將他治好,因為山區(qū)太需要這樣的好老師了。
赫本早聽得淚人兒一個,我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邊安慰她不要緊,我們有錢幫他治療了。
窗外的景色很美,山路彎彎,滿山的石頭縫里,都種著肥大的煙葉,這會兒種玉米掙不到錢。
有一個笑話形容貴州的地,說有一個農民來到自己的地里種玉米,他放下草帽,拿起鏟子,種完后一數,手中多了一粒種子,他自言自語:不對,有十一塊地,怎么會多出一粒種子?他數了十多次,還是沒有找到那少掉的一塊地。
算了,他拿起草帽回家,這時,那少掉的第十一塊地,就在他的帽子底下。
你笑了嗎?
笑話很好笑,現實很真實。
司機突然一個急剎車,我和赫本的頭毫無防備地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這時,只聽得一陣轟鳴,碎石雨從天而降,撒落在車頭前。
司機趕緊倒車離開。
過了幾分鐘,轟鳴聲音停止了,他拉開車門,讓我們不要動,他拿出車斗后的鐵鍬,開始打掃道路,幾分鐘后,他讓我下車,幫他拉開一棵樹。
一棵大腿粗的樹檔在路上,樹根上粘著石塊,司機用力敲下石塊,讓我移走大樹,我把樹拖到路邊,司機說這樣天黑了很容易撞到車,我倆一起抱著樹,把它扔到護欄下面,然后司機給當地交通局打電話,并發(fā)送了位置,讓他們派人來處理。
司機和我走到路邊的水溝里洗了洗手,說可以走了,仿佛剛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雨后,這樣的事經常發(fā)生,這一帶都是地形極不穩(wěn)定的地區(qū),有中國泥石流博物館的稱號。
有了這次石塊滑落的事故,我一路上沒敢閉眼。
想到赫本一直沒有吃飯,她說沒有胃口。
司機說可能還有6個小時,要天黑了才能趕到學校,于是我們停在一個路邊店,店家看到赫本臉色蒼白,建議我們吃紅豆粥。
我以為是甜食,沒想到這是當地的日常飲食,將紅豆與酸菜放在一起煮,非常消食開胃,赫本喝了一大碗后,打起了精神,臉色也紅潤起來。
我和司機換著開車,一直開到了半夜,才到了學校,
車燈前,一位消瘦的高個青年,穿著軍大衣,夜色中夾雜著霧,泛起白色的不透明的光,他等在車前。
在夜霧中,他的影子很恍惚。
赫本看到影子,飛快地下車,像小鳥一樣投向他的懷抱。
軍大衣張開,將她埋在懷里。
我拿著赫本的行李,看著這感人的一幕,心里有一種安慰,我奇怪這是一種做父親的感覺。
為什么我沒有做情敵的感覺呢。
第二天一早,我與赫本從簡陋的校舍里走出來。
張凱已經不能去接學生上學,赫本與高年級的學生一起去接孩子們。
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發(fā)現在一夜之間,她變得堅強,當然,改變她的是她的愛人并不是我。
我走進宿舍去看望張凱。
他無力地倒在床上,看來昨天的迎接,他用了最大的力氣。
我坐在他的床頭。
他拿出了我給赫本的那個存折交給我:
我知道朋友們對我很關心,我很高興也很感激,這筆錢,足夠建設一個鎮(zhèn)的學校,我想,還是把它用于建設這樣的學校,我們這里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我的情況,你還不了解,再給我治療,就是浪費寶貴資源,這一點,不要讓她知道。
并沒有我想像的開場白,倒像我真的是他的親哥。
“時間不多了,我不能繞彎子。
過幾天,家里人來接我回家去,為我的將來考慮,為我在村里找了一個姑娘。”
他停了一下,看著我。
我腦子又轉不動了,又快進入了耳鳴狀態(tài)。
他接著說:
“開始我不想要,后來我想通了,我不能讓她跟著我回家,那里太苦了,連干凈的水都喝不上。我想,我的下半輩子不能讓她白白地陪著我渡過,或許我沒有下半輩子,總之,我想明白了,我這樣的人,要的是伴而不是愛人。
我可以回歸到土地里,我的家是西北的農村,那里還保留著土葬?!?p> 我震驚地聽著他冷靜地為自己最后的安排,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與家鄉(xiāng)人一樣相信:
埋在土里,希望就會發(fā)芽。
但我又為她打抱不平:
“這樣對她,是不是太殘酷了點?要知道她為了你,求了多少人?”
張凱沉默了一會,突然說:
“你帶她走吧,好好守護著她。
我們的談話不要讓她知道,你知道就行了:
從你天天跟蹤我們起,我就知道,你愛她。”
我沒有想到,我的跟蹤,早就被他發(fā)現。
赫本回來了,她開始生火做飯。
那盒飛機上的午餐,她拿給學生們吃了。
我走出屋子,看清楚了這個建在山下的小學校:
在紅色泥土地的操場上,孩子快活地玩著一種游戲:
孩子們把紙片撕成螺旋漿的樣子,綁在鉛筆桿上,然后將筆桿放在手心中反復搓動,利用空氣的浮力,筆就會上升到空中,像一架飛機。
藍天下,無數紙飛機起起伏伏,孩子們仰面朝天歡笑著,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們對天空的夢想。
五間破舊的平房,干凈地立在泥地上,一桿紅旗用樹干綁著,升起在藍天下,清新的空氣,讓我清醒。
我想到明天就是國慶節(jié),而鄢陽初小學的學生們,這時已經在來BJ的路上了吧。
我開始想著如何才能讓赫本離開這兒,離開這生離死別的悲痛,我知道,也許今生她不會原諒我,但我一定要信守張凱的諾言。
我想了一天,也沒有想出調開赫本的辦法。
張凱說,家里人來接他走時,千萬不能讓她跟著回家。
我說,實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讓她這會兒離開,再想想辦法。
張凱說,廣州有一個同學,可以借著給他找醫(yī)生找醫(yī)院的由頭,將赫本帶到他那兒,把她調開。
我說沒有道理,BJ上海有最好的醫(yī)院。
他說,還是去廣州,這樣才有時間,爭取到他回家。
我說試試吧。
赫本送孩子回來了,忙著做晚飯,我跟著她進了火房。
我開了口說:
我在廣州有一個朋友,那里有好醫(yī)生與好醫(yī)院,朋友讓我們先去看一下,如果合適,再來接張凱。
赫本猶豫,我說就一兩天,飛機來去很方便。我和張凱也說了,他表示同意。
她點頭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國慶到來。
學生們都擁在廣場上,我扶著張凱吃力地來到操場上,與孩子一起,舉行升旗儀式。
我想這時鄢陽初小學的100位學生們,已經與國旗合影了吧。
正想著,小鄭給我發(fā)來彩信:
一張張合影照,一朵朵笑臉,他們會永生難忘這次的BJ之旅。
我們與張凱告別。
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與張凱見面,我擁抱著他,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張凱說送給我一樣禮物,他從枕頭邊拿出一本作文本,說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寫的作文,希望我能收下這份禮物。
我點點頭收下了。
一路上,我與赫本無語。
我知道那本作文本中,有他寫給赫本最后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