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長龍似的隊伍在泥濘的道路上緩緩蠕動。
馬背上,駝著各種物資。
檔案、文件、發(fā)電機、X光機、冬衣、鹽、子彈、馬刀、炮彈、藥品、梭鏢、金銀貨幣、縫紉機等都在打包,他們是兵工廠、服裝廠、醫(yī)院、銀行。
一支超過一萬人的運輸隊伍,精簡到一千多擔的行李,正在忙碌地打包裝搬運到馬背上。
騾子和馬是主要運輸工具。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正躺在打包的現(xiàn)場,有人叫著我的新名字:
小黑,快去領口糧。
部隊發(fā)了10天的口糧,裝在褡褳里,有一件毯子、一套換洗衣服,一件離開家時老娘給做的冬衣,這是我全部的背包內(nèi)容。
搪瓷缸掛在腰帶上,走路時叮當作響。
有人給了我一塊雨布,這是珍貴的禮物。
在登記領口糧時,我大致清楚了自己了身份:
小黑從老家四川販鹽到蘇區(qū),正碰上大轉移,他被留了下來,參加了運輸隊。
運輸隊的分隊長是一名年青的女性叫王英,她剪著齊耳的短發(fā),軍帽下精致的五官,雖然沒有用一點化妝品,也能看出是位美人。
她看了看我牽的大黑馬,使勁拍了拍,大黑一點都不驚,紋絲不動。
她指揮我把一筐物品裝到馬背上,然后囑咐我:這是銀行重要的物資,人在物在,人不在了物也要在,并沒有說明裝的是什么。
看樣子是大搬家,我問她往哪個方向走,她說跟著走就是了,我說要是順便能走到家,我就不跟了,家里給找了個媳婦,就等著這趟掙了錢好娶媳婦。
王隊給我胸口來了一拳:
好小子,我們要開辟新的根據(jù)地了,一路走,準能走到你的家,一起去討這杯喜酒。
河上架起了五座浮橋,搭建的是各種板子,有門板、床板,還有折開的棺材板,運輸隊走在上面,吃重后的浮橋左右晃動,長龍似的運輸隊一眼望不到頭,天黑了還沒有過完橋,這時有人點起了火把,插在橋板邊上,火苗倒影在河水里,象是一朵朵花。
我們的身后,響起了送行的百姓唱起當?shù)孛窀瑁?p> 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
秋風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
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號叫,
樹樹里格梧桐,葉呀葉落光,
問一聲親人,紅軍呀,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我聽了心里不是滋味,問王隊:
這是要去開辟新的根據(jù)地,多高興的事,他們傷心個啥子?
王隊說:
很多人家的孩子跟著隊伍走了,娘老子擔心唄。
說完又去指揮后面的隊伍。
她突然叫了一聲跳起腳,脫下襪子,一顆被踩松的釘子露出來,扎了她的左腳大拇指。
我趕緊從馬背上拿出小榔頭,把釘子重新敲進木頭里,轉頭問她:
要不要處理一下?
她說不礙事,這點傷算什么。
說完一瘸一拐地又去催后面的馬隊跟上隊伍。
要是在老家,碰到這樣的小傷,抓一把香爐灰先止血,現(xiàn)用豬油和著香灰包上,幾天就結口子,而現(xiàn)在,所有的東西都被打成的包裹。
突然,一匹馬剛踏上木橋,被明晃晃的火把驚了,在木橋上狂奔,小橋左右晃動,只聽到撲撲的聲音,架橋部隊跳下橋,用肩頂住橋板,穩(wěn)住了浮橋,我看見一位青年軍官泡在水中,提醒我注意腳下,帽沿下,露出的面容,一雙熟悉的眼睛,分明是一位我認識的熟人。
王英也跳進了冰冷的河水中,她來不及處理的小傷口,因為泡水時間太長,感染了。
湘江邊。
一枚炮彈在附近爆炸,大黑馬受了驚,跳進江中,任憑我死死地勒住韁繩,受驚的馬掙脫鳧水逃走了。
王英和我在離渡口幾里路遠的土坎下,找到了大黑,它低著頭在吃草。我趕緊檢查鐵箱子,發(fā)現(xiàn)裂開了一條口子,王英指示,打開箱查一下,我打開了發(fā)現(xiàn)是幾個布包,王英將布包打開,一根根金條露了出來。
我愣住了。這輩子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財寶。
王英說箱子已經(jīng)壞了,再裝不安全,敵人追得太緊。
我說先找下地方埋起來吧。
她說不行,路上部隊買糧食還指著用它。
說完她看著我的背包說,把它們都包在衣服里吧。
我打開背包,她看到黑棉衣喜道,把它們縫在衣服里,你帶著或穿上,裝成老百姓可能更安全。
于是我們找了個隱避的地方,她拿出背包里的針線,把棉衣拆了,一針一線地把金條全部縫進了棉衣里。
她的腳已經(jīng)開始化膿,鞋子穿不了,只能剪成了前面空頭象拖鞋樣子。
她看了看天,說我們可能掉隊了。
掉隊意味著危險。
她脫下了軍裝,換上了便裝,我們把軍裝埋好,裝成趕集的老百姓,她騎著大黑,一路追趕部隊。
果然,進城后遭到了門崗的嚴查,我說給媳婦看醫(yī)生,腳被鐮刀劃破了,門崗的守衛(wèi)看了看傷,揮手讓我們進了城。
打聽到一位郎中開的診所,我?guī)s緊去看病。
處理完傷口,郎中說:
來得太晚了,已經(jīng)感染了腳背。
我說這兵慌馬亂的,不敢進城找郎中。
他告訴了我們一個消息,紅軍在對岸沒能進城,已全部被消滅了,駐城部隊還拉他去給傷員看了傷口。
王英難過得哭出了聲。
我說媳婦,咱不怕疼,過幾天就好了。
郎中搖搖頭說:
下肢化膿的傷,不太容易好,要一動不動地趟著,靜靜地養(yǎng),傷筋動骨一百天啰。
王英問,有什么辦法好得快?
郎中說,只有一個辦法,切除。
我驚叫:
萬萬不可。
王英追趕部隊心切,對郎中說:
窮人家的女人,哪能得空閑坐著,馬上切吧。
郎中說:
自己是個中醫(yī),不會做切除手術,要去省城找西醫(yī)開刀,這里連麻醉藥都沒有。
王英把手帕拿出來,咬在嘴里對我說:
黑子,你來。
我手握著一把燒紅后冷卻的斧頭,舉了起來。
幾天后,郎中帶來消息,少部分逃走的紅軍已經(jīng)突破了湘江,到達了夜郎國。
王英聽后立即說,黑子,咱們趕緊追吧。
我看著她的腳說,你連鞋子都穿不上,怎么走路?
她說騎上黑子去。
告別了郎中,我們離開了縣城。
郎中給了我一瓶膏藥,說回家勤換藥,千萬不要讓傷口再沾水。
我們過河的時候遇到了山洪暴發(fā),河水陡然漲水,沒過了黑子的背部,王英把一個布包交給我說,黑子,這是比命還重要的地圖,你要是找到部隊,一定把它交給中央銀行的首長。
我緊緊地拉著韁繩,說我不會丟下你。
還沒說完,一個浪沒過頭頂,把我們分開。我回頭去尋找她和大黑馬。
她喊著: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我不得不把把王英交給我的那個殘缺的地圖,留在了夜郎國的頭人那里,并告訴他,我們的人會回來取的,我們歃血為盟。
12月的天陰冷入骨。
我面前是一座座雪山。
我奄奄一息倒在戰(zhàn)友的懷里時,把棉衣脫了下來,交給了新的運輸分隊長,另一位年青的女戰(zhàn)友。
知道印模信息的戰(zhàn)友也倒在雪山上,那塊地圖的信息,永遠地留在了夜郎國。
月光清冷地照進窗戶,灑在我身上,一片片雕花的木板陰影,落在白被單上,這是一張奇大無比的架子床。
我一個翻身坐起來,打量四周,月光下,能看清象是在一座豪華的宅院里。
我伸手摸到了胸口壓著一塊冰冷了一片瓦。
我拿起它,慢慢地記起來,當時頭人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
它用銀鏈子穿著,兩個穿孔大小不一。
它的線條我如此熟悉,山巒綿延起伏,河水奔流不息。它的邊緣刻著如音符般的長長短短的線條。
這正是第二塊秘密銀行的印模。
藥勁已散,我已記不清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我回到了現(xiàn)實中,我手中有第二塊印模。
我一張一張地拍下來,邊緣部分找不到口香糖,我把萬寶龍筆拿出來,擠出了墨水,滴在沿上,我脫下白襯衣,一段段把紋路印在上面。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來的,怎么一直保存在頭人手里,昨天的記憶,一點都沒有保存。
天還黑著,王科長過來敲門接我吃早飯,說得早點出發(fā),昨天很順利把赫本從篝火邊帶回來了,只是我大呼小叫地喊著一個叫王英的人名字,這不是夜郎國祖先的人名。
頭人不放心,把族里的圖騰一直壓在我的胸口驅(qū)魔。
分別之際,我雙手遞還圖騰,心中充滿感激地對頭人說:
我們還會再回來的,我們一定會來投資,讓夜郎國重新走向強大。
頭人彎下腰用他們的語言,說了聲道別。
赫本一點都不知道昨天發(fā)生的事,她熟睡了一夜后,氣色好轉,又恢復了平靜。
換完機票后,我去吸煙室抽煙。
我給云山先生打電話,云山很驚訝我一大早就來電,好在他早睡早起,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
我問對澤民的研究是否有了進展?
他說找到了一些相關的人員。
我問是否有一個叫王英的人?
他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是,一種很奇怪的直覺告訴我,他或她和印模有關。
云山說,她是當年運輸分隊的隊長,正分管中央銀行所有物資的轉移,是澤民最信任的戰(zhàn)友,在湘江戰(zhàn)役中為保護一匹馬中裝著的黃金,那是銀行所有家當中最值錢的東西,犧牲了。那場戰(zhàn)役,隊伍從出發(fā)時的8萬人,減到了3萬人。
她能拿著第二塊印模,是合理的。
我說我在夜郎國找到了第二塊印模,但是原諒我不能把它帶回來,甚至都不能對外界說明:這是夜郎族人珍藏的最寶貴的圖騰。
我把照片一張張發(fā)彩信給他。
電話那頭,云山沉默了好長時間,說等你回來,估計就破譯了電碼符號。
飛機上,我借口去衛(wèi)生間,我拿出張凱寫的那封信。
那是一封絕情的信。
玉紅: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與青梅竹馬的女友結緍了,這是老家的安排,也是給我沖喜的好意,當然,我也是這個意思。我辜負了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真心,真心地希望你能找到一位愛你的伴侶,請不用為我擔心,那些錢我捐給了鄉(xiāng)鎮(zhèn)建一個小心學校,我能夠好起來。
再一次深深的祝福。
你永遠的朋友張凱
我無法控制我的淚水。
我收好信,考慮著什么時候交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