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VI
“永遠在一起……”不安穩(wěn)的夢里八郎曾經(jīng)的聲音一直回蕩在我腦海里,外面的天兒才剛剛亮似是還不到寅時我便被無數(shù)的中原侍女拉起了床,與其說是被她們叫起,不如說是我自己昨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
我站在銅鏡前,看著三四個侍女左右給我擺弄著大婚禮服,嘴里不禁喃喃起:
“我們一定要永遠在一起?!?p> 不知是什么時候,八郎對我便有了這樣的想法。
許是那日在草原上我們一起放風(fēng)箏的時候,許是在波瓦家門前我們一起數(shù)星星的時候,許是那日我把他救起的時候,又許是那場大雨過后我們一起去西凌看得那場木槿花雨。
那日我們狼狽地回了波瓦家,八郎突然說要帶我去西凌玩,西凌我從未去過自然是驚奇無比,便很快收拾了干糧起了程。
我們騎馬走了一天一夜到了西凌,好不容易找了地方歇了腳,八郎卻對我說有個驚喜等著我,硬是把我從舒服的客棧拉了出來。
他拉著我走了好久,我們七拐八拐走進了西凌西北處的一座不高的山丘上,沿著西南坡爬上山后,西側(cè)有個深深的山谷,一走進去頓時一陣伴隨著清淡花香的暖氣撲鼻。
若說是尋常花,已經(jīng)到了四月底,初春花開自是常見,只是這花竟是木槿花。
木槿花本就生在江南且花開時日大概是六月到九月,即便移植去了北方也是要精心照顧,西凌地處中原西南高原處,風(fēng)沙之地條件艱苦無比,本就是寸草不生的山谷里竟然有著這么一片如夢如幻的景象。
山谷中間是一大灘還冒著滾滾熱氣的溫泉,大概是由于溫泉帶來溫?zé)岷蜐駶櫟臈l件,這山谷里竟莫名生起了木槿花。
木槿花本不是野花,許是有前人發(fā)現(xiàn)了這極好的條件并將木槿移植了過來,而且是我最喜歡的白色重瓣木槿。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置身于天堂,甚至感覺到那木槿的花瓣兒一片片落在我的面頰上,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住那一片片花瓣兒,仿佛與這里融為一體。
“這樣神秘的地方你是怎么尋到的?”
“只要你喜歡,我就能尋得到?!?p> 那天八郎一襲白衣的樣子永遠烙在了我的心里。
平日里我只覺他生得好看,卻從未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比那墨玉還要深邃迷人,他的眼睛里似乎寫滿了潸然淚下的詩詞歌賦;寫滿了那波濤洶涌的壯志豪情;寫滿了這世間最美好的情話,他的眼睛像是有了魔力似的深深將我的魂魄吸進。
他的臉緩緩靠近我,他的呼吸甚至撲在了我的臉上,我頓時怔了神,卻忘記退縮,他的鼻尖緩緩靠在了我的鼻尖上,他突然彎了彎嘴角,仿佛在戲弄此時已經(jīng)不知所措的我,我突然懵地回了神,慌忙地眨了眨眼,別過臉去。
“八郎,我……”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是我感覺到我的臉燒燒的,一直燒到了耳根。
他的手不知何時偷偷繞到了我的腦后,“別怕?!?p> “八郎,我們、我們還不是——”我咬咬唇,縮在身后的手里出滿了汗。
八郎似乎怔了怔,背著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樣的,他只是緩緩直起了腰,“我等你。”
藍泱兒!
我惡狠狠地腹誹著,怎么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掉鏈子了呢,我明明并不討厭他——甚至有些喜歡他,可如今真的面對他了自己卻當了縮頭烏龜,你還是藍泱兒嗎!你是藍家的大小姐,被哥哥寵在手心里的公主!
那日我也不知道自己發(fā)了什么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記得我不顧一切地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八郎溫?zé)岬氖?,順著他轉(zhuǎn)過來的勁兒雙手自然地環(huán)在了他的頸部,踮起腳來將自己的唇緊緊貼在了他柔軟的唇上。
在這之前,我只說了句:
“良辰美景,豈能辜負?!?p> “真的要走了?”身上重重的金銀首飾將我從回憶拉回了現(xiàn)實,穿上了繡滿金線銀線的大紅色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除了朝服,還有脖子上掛著的項圈天宮鎖,胸掛照妖鏡,肩披霞帔,肩上挎?zhèn)€子孫袋,手臂纏“定手銀”;下身著紅裙、紅褲、紅緞繡花鞋,尤其是那頭頂?shù)囊豁旞P冠,金子打造點翠點綴,上面的點翠工藝想必更是隱都皇宮的內(nèi)府昏天黑地趕制了不知多少時日才做成木槿的花樣,再連夜快馬加鞭送到了樓蘭,除了這一整套大婚裝束,內(nèi)府還送來了如意緞繡五彩祥云朝服、軟銀輕羅百合裙、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一套鏤空鳳形紅珊瑚釵、一套絲金牡丹銀步搖、一套紫玉芙蓉耳鐺、一副五彩刻絲起花臂釧……許許多多大婚也好、以后常用也好的金銀首飾。
聞聲我驀地回神,一個一身精白色騎裝的英氣男子,頭上雖然如漢人般盤起了發(fā)髻,但那發(fā)髻上纏著的是最具樓蘭特色的彩色琉璃珠。
“你們先出去吧!”我吩咐一旁的侍女。
“怎么?是朝服壓得你喘不過氣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今日也害起了羞?”
“墨懷瑾!”好不容易淑女了一回,墨懷瑾總是能把我打回原形。
“你不是不來了嗎?”
“你從樓蘭出嫁,雖不是樓蘭人但樓蘭也好歹是你半個娘家人,我豈有不來之理?”
“油嘴滑舌。”瞄了一眼還是如以前般油嘴滑舌的墨懷瑾,我撇嘴。
“阿泱!”末了,墨懷瑾突然喚道。
這全天下也只有墨懷瑾會喚我阿泱了,我從前只覺得我的名字以“阿”字起頭不好聽,但墨懷瑾總是說中原女孩兒都以“阿”字稱小字,所以一直喚我“阿泱”,這一來二去我也就隨他了。
“嗯?”
“你說我們以后還會見面嗎?”
“當然啦,”我提起沉重的裙擺,走到他跟前,故作輕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國王,以后少不了去祁朝拜見,我可是皇后,當然能再見到啦!”
“我是說——你真的要進宮了?”
聞言,我下意識對上他深邃的眼眸,本以為他只是開玩笑,直到對上他認真的眼神我才慌了神。
“對、對啊……”
“同樣是皇后,你不如留下來坐我的王妃?”
“瞎說什么呢!”我臉一紅,慌忙想要堵住他的嘴,“中原使者就在外面呢!這種渾話要是被聽了去小心穿到皇帝耳里!”
“開玩笑的啦!我都說過了我才不會娶你呢?!蹦珣谚α诵Γ冻鲆活w調(diào)皮的虎牙。
這話曾經(jīng)我們一起在大皇宮前打雪仗時他說過。
我笑了笑,推了推墨懷瑾,忍住鼻子突如其來的酸意:“時辰來不及了,我要啟程啦?!?p> “嗯?!彼蛄嗣虼?,身子微微一側(cè)。
八郎曾說過他恨不得親自前往樓蘭把我接回宮中,只是無奈于規(guī)矩禮數(shù),他只得先一步回到隱都,再派了無數(shù)的侍女和禮部尚書親自前往樓蘭迎我入宮。
他們都說我只是個漢人,這陣仗卻像極了和親。
開了屋門,一個一身黑色胄甲的男子已經(jīng)站在外面。
“景大人。”我認識他,他是八郎的貼身侍衛(wèi)也是祁朝的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領(lǐng)管皇帝最親近的侍衛(wèi)并有軍權(quán)在手,是正一品武官之首。
那日我與八郎在西凌意外遇險,若不是他我真的不敢相信會發(fā)生什么,也是因為那一次遇險,我才知道原來八郎是祁朝的皇帝,那日圍場受傷是遇刺身邊又無人,偶然遇到了我才撿回了一條命。
“皇后娘娘,大軍儀仗已等候多時,請娘娘移步?!?p> 景爍似乎永遠都是這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他總是低著頭,弓著腰,明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總是彎著腰。
“嗯。”我抿了抿唇,頷首點頭,回首伴隨著頭頂鳳冠叮當作響,我望了墨懷瑾最后一眼。
他站在屋內(nèi),微微一笑朝我擺了擺手,正如我們初見時的模樣,他還是一身白色騎裝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玫瑰花香。
我也同樣笑了笑,將眼眶的液體極力忍了回去,費力地提起裙擺,跟隨著禮部尚書的身后,我走過大皇宮最長的走廊,朝著那一抹大紅色儀仗走去。
那是皇后的儀仗,封后即成親,是祁朝的大好日子,似乎哪里都喜氣洋洋的,我緩緩走到那聲勢浩蕩的儀仗旁,一旁的幾個侍女已經(jīng)為我掀開了馬車的珠簾,我回頭看了看那綠磚白頂?shù)臉翘m大皇宮,似乎這里便在這喜氣之外,這里的大皇宮,這里的草原,我許是再也看不到了。
再會阿櫻。
再會墨懷瑾。
再會,樓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