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茶莊,二樓,臨窗。
施心起了個大早,要一壺上品的龍井,坐在窗邊細細品味,一掃前幾日的陰霾。事辦成了一半,只待今日攜上奄奄一息的梅老大入鬼界、進無間,再享受一回老于天上無、地上無,只有鬼界有的上等茶,真正是美極,妙極!
輕呷一口好茶,施心肚里的茶水灌了一大半,真正一個享受之至,對面少年依舊是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眼,一晚上之間身高又竄了一竄。今早一比,施心堪堪過了他的眉頭,衣服早已備好,一樣的款式,只是已不是昨日的那一身。
茶伙計百無聊賴的看著外邊的張燈結彩,眉頭染上一股喜氣洋洋,靜等著上午客人的到來——今天可有的忙。
這茶莊地段好,地勢高,是一個觀景的絕佳之地。
日已上三竿,茶莊的客人來的陸陸續(xù)續(xù),不消一會兒,諾大個茶莊二樓竟是坐滿了。茶伙計開始忙碌,漸漸有點顧不過來,便從一樓拉了一位茶伙計。
施心暗暗驚奇,這茶莊消費不低,豬腳鎮(zhèn)的人何時都成了大戶,竟將這半大茶莊擠了個水泄不通。思索中,一道殷切的眼神掃了過來,施心暗道不妙,堪堪回了頭朝窗外看去。
然而,不秒就是不秒,躲的了一時,躲不過半刻,腳步聲漸漸靠近,在施心不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一聲聲音喚道:“姑娘。”
施心回頭,但見來人衣著華麗,笑漾漣漪,姿態(tài)優(yōu)雅,端的是一個閑散富貴公子。再加上一個眸爍如星,一雙招桃花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眼前人。
施心活了幾百年,見過的貴公子、漂亮公子有點多,并不受此人蠱惑,嘴角染上一層假笑,客氣道:“有事?”
那人一瞧,知道美男計落空,訕訕笑笑,道:“姑娘,還請讓個位則個?”說罷,看了一眼周圍,意思很明確:只有您這兒有空位。
得!保不住了,剛才來人都被施心兇神惡煞的表情給逼了回去。這下,施心掃了一眼茶莊,就剩最后一個位置,不想讓也得讓得讓了。于是招呼小樹坐過來,留一張空位到對面。
招桃花千恩萬謝,快速擠到窗邊,恍惚間似乎看到對年少年露出一張殘缺不全的鬼臉。自嘲的搖了搖頭,暗道昨日折騰太晚,招致老眼昏花視不清了,兀自要了一壺茶喝了起來,眼神在大街上閃爍跳躍。邊瞧便搓手,興奮道:“快了。”
施心也看向窗外,但見沒什么特別,奇道:“什么快了?”
招桃花面色一滯,有些訝異,道:“你不知道?”
施心一頭霧水,搖了搖頭。
招桃花面色更奇了,一掃剛才好不容易營造的翩翩貴公子形象,漫不經(jīng)心道:“不知道你還占個這么好的位置?真是浪費?!?p> “……”施心無語,道:“那你不知道先到先得?”
招桃花自覺理虧,尋思自己可能話說重了,又訕訕笑了笑,低聲道:“今天有游街,呂縣令的家人都在……”話未說完,遠處嗩吶聲、鑼鼓聲驟起,吹吹打打,聲音由遠及近,漸漸傳來。
施心瞬間明了,所謂游街是對即將被砍頭的重犯的一種刑罰,呂縣令犯了大罪,他的家人們自然不能避免。
難怪茶莊今日聚集這么多人,原來獵奇看熱鬧的占了一大半。一時間,茶莊內陷入死寂一般的平靜,眾人紛紛豎起耳朵傾聽,一個個,一雙雙恨不得把耳朵伸出窗外。
施心朝窗外看去,但見遠處人頭攢動,鑼鼓聲從那里傳來,人群中吵吵嚷嚷,叫罵聲氣勢十足,越靠近聲音越清晰。
“呸!狗官,報應!”
“兒??!蒼天有眼,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你的仇報了!”
“抽筋剝皮!抽筋剝皮!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人群中充斥著亢奮、激動、仇恨,如饑似渴、如狼似虎的眼神齊齊向大街上排列的十多輛囚車射去。
囚車內,曾經(jīng)的腰纏萬貫如今只得一身囚衣,曾經(jīng)的財大氣粗如今伏在砧板上灰頭土臉,曾經(jīng)的朱門繡戶如今狼狽不堪的任人宰割。遑論眾人丟了多少爛菜葉子多少垃圾在車里,就是小碎石子也紛紛不管不顧禁不住那一身綠水服的阻攔投向囚籠,車內眾人血跡斑斑。
施心眼睛一瞇,就在那一排排綠水服里施心瞧見了一位熟人,在那排頭車里耀武揚威,領頭往囚車內犯人身上招呼。施心冷笑一聲,一夜之間,那人倒是迅速換了個陣營。
“可憐啊可憐!”招桃花搖頭晃腦,嘴中嘖嘖有聲,滿臉遺憾。
施心好奇,問道:“什么可憐?”
招桃花搖了搖頭,指向一輛囚車:“看到?jīng)]?看見里邊坐的人沒?”
施心瞧去,招桃花指的是第一輛囚車,囚車里坐著一老嫗,看年紀已年過半百,頭發(fā)花白。一行人中,她身上的濁物最多,額頭上的傷口最深?!?p> “那是呂縣令的糟糠之妻,青梅竹馬,年輕時跟著呂縣令受了不少苦,老了倒是沒享了多少福。自從這個呂縣令發(fā)達之后啊,小妾是一個一個娶,早就把她拋到九霄云外了。到最后,遭大罪的還是她啊!呂縣令死了,什么東西不往她身上招呼?!?p> “嘖嘖嘖,真是可憐!”招桃花說完,搖頭晃腦,又是一陣感嘆。
施心跟著搖了搖頭,附和道:“嘖!薄情多是讀書人。”
招桃花大約覺得遇到了知己,話匣子不由得打開,向施心道:“你再看,看那個?!?p> “看哪個?”身后幽幽聲音傳來,施心和招桃花都被唬了一跳,回頭來看,只見一大漢睜著一小到不能再小的像一條線一般的瞇縫眼往前湊著,想要看個清楚。桌子周邊圍滿了人,紛紛往前探頭,想要一覽究竟。
“……”施心無言以對,但看到身邊少年極力往后靠,張著雙臂想給自己騰開一片空地的樣子不由從心底升起一陣笑意,將少年拉了過來,輕聲道:“無妨?!?p> 看來她這塊兒真是一個風水寶地,既然是一塊寶地,眾人擠擠也是無妨的。于是,眾人一擁而上。
“看,看中間那輛囚車。”招桃花見眾人圍觀,熱情不減。
眾人瞧去,只見囚車內坐的是一十六七歲的女子,容貌秀麗,哭得端的是一個梨花帶雨。
“看到了吧?你們猜猜她是誰?”
一人道:“狗縣令的女兒?”
招桃花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這還用猜,十六七歲,不是女兒就是妾,瞧這位容貌艷麗,肯定就是那狗縣令的妾了?!?p> 招桃花點了點頭,答道:“對了!這位正是呂縣令的第八房小妾,名喚柳倩兒。這位柳倩兒呢,本來是暗巷里的窯姐,小時候家窮,她老娘便偷偷攛掇她干那事。窯姐本也干的風生水起,夠養(yǎng)活自己一大家子,誰知一朝被呂縣令瞧上納在家里做妾。歡天喜地,好日子沒過了一年,倒是被連累拉上法場了?!?p> 嘖嘖嘖,眾人稱奇。
一人道:“唉?你賃的啥都知道?你在這花街柳巷……”
話未說完,招桃花給了那人一個諱莫如深的表情。
招桃花自是不理,指著一輛囚車又道:“看!看最后一輛囚車?!?p> 眾人瞧去,只見囚車里坐著一位約莫六七歲的孩童,睜著兩個烏溜溜的雙眼,忍受著眾人的嘲諷怒罵,是一副驚懼害怕的形容。
一人拍桌,怒道:“禽獸?。∵B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過?!?p> 招桃花忙不失迭的遞了個白眼,道:“那是他的女兒!”
一人動了惻隱之心,道:“可憐啊,還是一個孩子,她懂得什么?!?p> “哼哼!她不懂,她爹殺人的時候她在干嘛?她還在拿她爹殺人的錢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呢!她不懂?她是罪有應得!被他爹害死的人才叫可憐?!?p> “唉?這位仁兄,我只是說這個女孩挺可憐,你何必發(fā)這么大的脾氣?!?p> 招桃花無奈,甩了甩衣袖,道:“還看不看了?看不看了?你們不看,我這風水寶地可讓給別人看了?!?p> 眾人再無話,紛紛朝窗外看去。
樓底,鑼鼓聲、嗩吶聲依舊震天動地,圍觀的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個個精神亢奮,喜氣洋洋;被圍觀的人,整截身子都埋在黃土里了,僅留下個鼻子還能呼吸,個個面如死灰,齊齊等死。
忽然,角落里人群一陣騷動,眾人瞧去,只見人群迅速散開,之后又以一人為中心迅速聚攏,中心那人正是囚車里招桃花所說的呂縣令的妻子。而聚攏各人,身著綠水服,凝神戒備,像是在防范什么人。
在一大片空地上,一人倒在血泊中,心臟中箭,已無生息。只有施心和小樹能瞧見,尸體旁邊還立一鬼魂,茫然四顧中被一人毫不客氣的鎖走。施心挑眉,來人是沖著囚車里的犯人來的,來人也捎帶腳的沖著正意氣風發(fā)的景彎子不偏不倚的射了一劍。
“膨!”又是一人中箭,倒下。
“膨!膨!膨!”三人中箭,連續(xù)倒下。
施心盯著對面的樓頂扯了下嘴角:他不逃,來這里救人?
綠水服凝神戒備,神情緊繃到了極致。忽的,身邊一人指向對面,吼道:“大人,刺客在對面的房頂上?!笔┬陌档涝愀猓话鸭睢百俊钡纳溥^來,死死釘在眾人身后的柱子上。
招桃花驚魂未定,重重拍了下被他按下去那人罵道:“媽的!沒那本事就不要亂出聲!爬下!”
眾人聞言,驚慌中齊齊爬下。
“你……”招桃花瞧了一眼對面的黑衣女子和黑衣男子,見二人神情肅穆,顏色冷峻,甩了甩衣袖道:“你……你們二人,那個……不想爬就不想爬吧?!?p> “……”施心沒有回話,將小樹略往身后藏藏,再次看向窗外。招桃花也向窗外瞧去,眼神閃爍,神情詭譎,低聲道了一句:“今天等的就是你。”
聲音微乎其微,僅限于是人的自己能聽見,但施心不是人,這句話也順入施心耳朵。施心瞧向身邊那人,招桃花有些奇怪,道:“看他!看我有啥用。”
施心一笑,心中了然,難怪他對囚車里的囚犯了如指掌,底下這些人怕不是都是他審過的吧。于是,也不糾結,再次朝窗外看去,對面屋頂空空如也,縣丞早已換了方向。
再瞧樓底,看熱鬧的鎮(zhèn)民早已四散逃去,僅留下綠水服們擺好陣形、凝神戒備。
忽的,招桃花桀然一笑,篤定的用手指了指屋頂,綠水服得令,箭雨齊齊朝屋頂方向招呼而來。屋頂,眾人但聽腳步聲忽遠忽近、忽輕忽重,步伐凌亂。
不一會兒箭雨消失,屋頂聲音再次隱沒。
小樹回過頭來,睜著漆黑的雙眼,指向一個方向,向施心道:“施心,在那兒?!?p> 恍然間,小樹一講話,施心但覺頭頂一股氣勢壓來,隱隱有些不適,道:“知道!”心中暗道:看樣子個子決定氣勢,以前二人講話是施心俯視或者二人平視,倒也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聲音從頭頂傳來,聲音低沉,倒叫自己有些不適。
樓頂那人雖腳步極輕,氣息極弱,匍匐隱匿在一個角落。招桃花歪頭,奇怪的看二人一眼,雙眼含笑,對二人比了個厲害的姿勢,飛身持劍而上,堪堪將屋頂戳起一個大窟窿,緊接著身體躍出屋外,屋頂那人纏斗起來。
施心瞧著屋頂纏斗的二人,不免替茶莊老板有些肉疼。屋內眾人也不爬著了,見屋頂二人纏斗,貓起腰來,覺得此地不宜久留,紛紛溜之大吉。
“膨!”非利物穿破肉體的聲音,而是肉體遁地的聲音,屋上掉下一人,口吐鮮血,以手撫胸。
“膨!”又有一人下來,手持利劍,身上衣物凌亂橫飛,眼神如焗,沒了剛才閑散富貴人的架勢,兀自站立在一旁。
招桃花眼神閃亮,卻依舊一張笑臉,腳踩在縣丞臉上,用力摁了幾下,狠狠道:“顏之道,你還真是一條忠狗,他都死了,你還要來救那狗東西的家人。”
顏之道哼了一聲,牙齜目裂,身體起伏,奈何反抗不得。
招桃花同樣哼了一聲,道:“就知道你會來,既然來了,我就好好送你一程?!闭f罷,揮了揮手。綠水服一擁而上,劍劍穿心,將地下那人穿了個透心涼。地上那人,一聲不吭,魂魄瞬間擠出,穿腸破肚,是一派慘敗的形容。
但見招桃花朝樓上的施心二人擺了擺手,笑的是一個風流倜儻、英俊瀟灑,道了聲:“走了?!?p> 施心回以一笑,算是告別。
一人上前,問道:“大人,這些囚犯如何處置?”
招桃花眼睛瞇了瞇,換了一副表情,神情肅然,道:“按原路,押往刑場!”說罷,頭也不回,快步離開。
可見,他覺得那些人可憐,卻并不覺得可惜。
囚車吱吱呦呦的移走,鑼鼓聲不在,唯有隱隱約約的抽泣聲偶爾傳來,留下一地荒涼。
施心飛身而下,瞧向挑劍四顧的顏之道,顏之道也瞧著她,道:“是你?你能看見我?!闭Z氣肯定。
施心問道:“為何?”
顏之道回:“什么為何?”
“逃走了為什么還回來救人?”
而且,幾乎沒有希望。
顏之道笑了笑,滿面輕松,道:“呂縣令對我有救命之恩,職責使然罷了。”
即便沒有希望,即便自己會死,那又如何?
空白折
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