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方才還是晴空萬里,那么此刻就是陰云密布,豆大的雨點說下就下,呼嘯的狂風說來就來。如果三只鬼在這段記憶中有實體的話,這頓落湯雞是免不了了。
璃人傘雖飄在上空,但也沒起到多大作用,依舊擋不住落下的無邊雨幕。豆大的雨滴穿三人身體而過,雖浸不濕衣衫,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到無盡的寒意。
在連天雨幕的遮掩下,十幾步開外幾個灰敗的人影依稀可見。幾人沒有撐傘,狂風暴雨砸在臉上,顯得有點狼狽不堪。為首那人面部緊繃,神情肅然,正是施心三人找尋的人。
就著無邊的大雨,呂文清冷聲道出一個字,便再不說話,雨水拍在臉上和嘴上,呂文清似乎吃了一口雨水,但并沒有吐出,就著臉部冷硬的線條便將咸苦的雨水吞了下去。
施心聽的清楚,呂文清道出的那個字鏗鏘有力、不容反駁,是一個“挖”字。
不一會兒,那半外露的東西便被幾人挖了出來,橫呈在地上,在雷電交加的雨幕下泛著青白色的淡淡冷光。
這個東西深藍色的的袍子被歸置在一邊,漏出一堆森森白骨。這白骨是具男尸,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身上的腐肉早已與大地融為一體,僅剩下幾綹枯黃的頭發(fā)與接近腐爛的頭皮粘連在一起,似乎一個年幼的稚子毫不費力就可以把這頭發(fā)連皮帶肉撕扯下來。
呂文清的目光愈發(fā)的陰沉,就著滿臉滿眼的雨水向那幾人道:“抬回去。”
挖尸的那人有些猶豫:“大人,不如等天亮之后告知青河縣汪縣令,等衙門來抬?”
呂文清咬牙切齒:“抬回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在這青河縣境內(nèi),就在這青河壩邊,這么淺顯的地方,大雨一沖就沖出來的尸體,尸體一放就是幾十年,你還等青河縣縣令來抬?”
呂文清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無邊怒意:“我說了!抬回去!”說罷,拂袖離開。然而,剛邁開兩步,他便又停了下來。
繼而,施心三人便看到呂文清在停下來的地方向后退了一步,蹲下身來用一直手在剛踩過的地方量了量便動手挖了起來,借著電閃雷鳴,三人在一片閃電落下之后看清了他手里的東西,是一個精致的白玉般的鼻煙壺。
呂文清緊握鼻煙壺的指節(jié)泛白,臉色在大雨的沖刷下發(fā)著青,眼神忽明忽滅,電閃雷鳴間讓人分不清是人是鬼。
梅老大打了個哆嗦:“倒是鐵骨錚錚。”
然而,這副鐵骨錚錚不知在后來何時變成了一堆爛泥。
書屋內(nèi),熏香裊裊,溫度適宜,施心三人沒來的及反應(yīng)便從冷冷寒夜被送到了溫暖書房,伏在幾案上的錚錚鐵骨正低頭認真的研究者什么。
三人去瞧,果然又是一幅工事圖,這圖上方板板正寫著三個字“青河壩”,下方正是青河壩的整個構(gòu)建圖形,比三人上次在工部看到的要細致精煉的多。
梅老大大約還是看不懂,可這一次也沒有虎頭虎腦的來一句“不好看”來彰顯他構(gòu)造過分簡單的腦袋。
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便是急促的敲門聲,呂文清微皺了下眉,讓門外那人進門。
那人俯首下來沒邊沒際的來了一句:“大人,找到了?!?p> 梅老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來了一句:“啥?”
“什么?”呂文清面上也露出疑惑。
至于兩個疑惑有什么不同,前一個是純屬沒經(jīng)過大腦在瞎猜,而后一個,眼神里的疑惑多數(shù)來自于難以置信。
既然呂文清還在看青河壩的工事圖,那么呂文清絕有可能還在青河縣境內(nèi),至于什么東西能讓他露出如此表情,極有可能是那天晚上挖出的那具尸體。
“鼻煙壺?!毙涞?。施心點點頭,果然,還是身邊的少年是自己堅不可摧、心有靈犀的盟友。
只見俯首那人又強調(diào)了一遍:“大人,找到了。小的們聽大人的話昨日一早便在青河縣內(nèi)張貼告示,并把您交付的那鼻煙壺連夜讓畫師畫的惟妙惟肖,沒想到今日一早便有人前來認領(lǐng)?!?p> 呂文清問道:“那人怎么說?”
俯首那人道:“那人說他是那具尸體的兒子,有東西要向大人面呈?!?p> 呂文清頓了頓,道:“請進來?!?p> 俯首那人似有些猶豫:“大人,這案子怕是……”
呂文清揮了揮手,打斷了那人說話:“我自有考量,請進來?!?p> 吱呀的關(guān)門聲傳來,掩去了門口的半扇陽光,呂文清將幾案上的工事圖卷起來收到書桌上,之后自己漆了一壺茶,在幾案兩邊放好茶杯專心等候來人。
不到一刻鐘,敲門聲再次響起,呂文清捋了捋衣衫,沉聲道:“進。”
門再次開啟,半扇陽光又漏了進來,有兩個影子,一高一低,一瘦一胖。低個胖子將高個瘦子領(lǐng)進來之后便自行離開,僅留下高個瘦子立在原地,低著頭,看不清面目。
但瞧來人氣質(zhì),皮膚白皙,身材痩消,臂力單薄,大約二十歲左右,與幾案邊的呂文清倒有些相似。
“草民參見大人?!眮砣四艘粫?,便來了一個匍匐大禮。
施心三人慌忙跳開,給根本注意不到他們的應(yīng)當正式受這大禮的呂大人讓了道。呂大人為官多年,對這樣式的匍匐大禮很是受用,不緊不慢呷了口茶,道:“名字?!?p> 匍匐那人聲音不卑不亢:“草民顏之道,原工部主事顏莫之子?!?p> 施心腦瓜子嗡嗡的響,生怕這人跳起來再給身邊的少年戳一個窟窿。梅老大憋了一陣,像是被喚起了什么深仇大恨,連近日對呂文清剛剛建立起來的友好情感都消失殆盡,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他娘的!一對狗男男?!?p> 一個狗男是在豬腳鎮(zhèn)為虎的狗縣令,另一個狗男則是在豬腳鎮(zhèn)作倀的狗縣丞。而這對狗男男現(xiàn)在在最為看不慣他們的梅老大眼里似乎上演的是為民請愿,除奸扶弱的正義戲碼。
只見其中一個狗男沉思了會兒,迷了眼,道:“與死者什么關(guān)系?”
“那具尸骨正是家父顏之道,鼻煙壺是家父身前常帶之物。”
“為何不報案?”
“家父于十六年前失蹤,官府以攜款潛逃結(jié)案?!?p> “你不知你父已身死?”
“我知?!?p> “我問你,那為何不報案?”
“求告無門!”最后這句幾乎是咬牙切齒。
說罷,地上的人幾乎壓彎了身子伏在地面,只是脊背依然挺直,顯得異常僵硬。呂文清頓了頓,中指似有若無的扣在幾案上輕輕敲打,頓時屋內(nèi)凝結(jié)成了死一般的寂靜。
好一會兒,就在施心以為這兩人就要這樣天荒地老的時候,清冷的聲音從呂大人的喉嚨里帶著莫名的寒氣傳了出來:“起來說話。”
地上那人直起身來,只是跪著并不起身,目光灼灼,眼中的陰郁依舊不散,與豬頭山的那雙眼并無二致,灼熱又帶著陰火,似要將面前的空氣灼一個洞。
“草民當時年幼,隱約記得父親是去一個地方干一項大工程,去的時候還歡天喜地,母親事無巨細的為父親準備了新衣服、新鞋襪、還有父親一直喜歡的那個白玉鼻煙壺。后院寂寥,母親就我這么一個兒子,于是母親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后院的涼亭里支一張桌子,瞧著我院里胡鬧,然后……等父親歸來?!?p> 他灼熱的雙眸似穿越了十幾年的時空,帶著一絲追憶繼續(xù)說道:“于是,就這樣,從新春等到暑夏,從暑夏等到深秋,院子里的銀杏葉子枯黃后落了一地,終于等來了父親的音訊。那天,來了一位大人,持著一個錦帛樣式的東西說了什么便起身離開了,我隱約中聽到了父親的名字,便問我母親:‘是爹爹要回了嗎?!髞砟赣H回答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母親的眼神很是陰沉,我很害怕?!?p> 施心了然,人在遇到不好或者是自己不想面對的事情總是會自動選擇逃避僅而會不記得當時發(fā)生事情的細節(jié),顏之道當時年幼再加上受到打擊便再也記不清當時的細節(jié)了。
“我很害怕,隱約知道大約是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母親在那之后也變得郁郁寡歡、沉默寡言,家里再也沒有了歡聲笑語。就這樣,過了兩年,我在睡的正熟的時候被母親喚了起來。接著,從那天夜晚,我們開始了幾年的逃亡,最后在一個西北的小鎮(zhèn)安了家。前兩年……我母親終于在殫精竭慮、朝不保夕中……”
顏之道的眼眶變得赤紅,咬著牙:“在……在朝不保夕中下了世。她給了我一個冊子,她說:‘我希望你知道真相,知道父親是因何而死。’對!是因何而死。她大概從開始便知道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也是,父親那樣一個人,一個妻子兩個奴婢,連官府抄家時也只搜到不到一百兩銀子,他怎么可能攜款而逃。她說,她希望我好好活,把冊子燒了,忘掉這一切……”
“但是,她在說這話時眼里明明滿是仇恨,臨死前她告訴我這些,然后她想讓我好好活……呵……她明明求不得,放不下,恨不能,忘不掉,連死后眼睛都沒有閉上。她忘不掉,我自然也忘不掉?!?p> “你信我?”呂文清突然問道。
“……”顏之道有些怔忡,沒有回話。
“我說,你信我?”呂文清又道。
顏子道咬了咬牙,帶著年輕人獨有的剛毅:“我,不能不信?!?p> 這可與豬腳鎮(zhèn)那個心思詭譎,八面玲瓏的顏之道有幾分不同。也是,一個“求告無門”就已經(jīng)道盡了這位年輕人現(xiàn)在的處境。
“好,起來說話?!眳挝那逋鶎γ娴牟璞锏沽艘槐瓱岵?。
顏之道有些躊躇,落得一個將起不起。呂文清笑了下,眉眼柔和,竟襯的清俊的面龐出現(xiàn)了幾分柔和。
可能因為跪的時間夠久,顏之道剛坐在鋪席上的腿微微發(fā)抖,端茶杯的手也微微發(fā)抖。
“你說的那冊子是何物?!?p> “一個賬簿,我父親搜集的關(guān)于青河壩筑造的貪污受賄、克扣私吞的賬簿?!?p> “賬簿從何而來?”
“一個人在十幾年前送到我母親手里的?!?p> “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母親沒有告訴我?”
“賬簿何在?”
“在……我住的地方?!?p> 呂文清的眼睛瞇了瞇,露出一絲哂笑:“知無不言?”
顏之道眼神暗了暗,頓了會兒,隨即下定了決心一般:“我把它藏在了一個地方?!?p> 呂文清拍手:“好!我姑且不問你它在哪兒,我想要問的是你找到這里,想要達到什么目的?!?p> “沉、冤、昭、雪。我父親沒有攜款潛逃,他的尸體就被埋在青河壩底,那堆……尸骨,還有鼻煙壺就是證據(jù)。再有,那賬簿就是有人謀害他的證據(jù),那些人利欲熏心、貪墨縱欲、謀財害命,應(yīng)當下地獄?!?p> “嘖嘖!”關(guān)于地獄,施心有話說:這地獄總共有十八層,第一層拔舌地獄,專懲挑撥離間、誹謗害人之鬼;第二層是剪刀地獄,專治牽線搭橋、壞人姻緣之人;第三層地獄是鐵樹地獄……以上這些人到底應(yīng)該投個什么地獄呢?施心苦苦思索,覺得應(yīng)該十八層地獄這么輪一圈最后再投入無間地獄……只不過這顏之道指的應(yīng)當是人間地獄吧。
“證據(jù)足嗎?”呂文清指的是那本賬簿。
顏之道肯定道:“賬簿我看了不下百遍,只要能呈上去,絕無問題?!?p> 只要能通過面前這位大人的手呈上去,工部也好,刑部也好……總不會像自己那樣吃了無數(shù)閉門羹,才無奈到青河縣來找證據(jù)……幸虧蒼天有眼,父親的尸體通過面前這位大人之手已重見天日。
呂文清握茶杯的手緊了一緊,道:“我姑且一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