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十一。
“今歲的綠萼梅開得甚好,眼下是十一月了,太皇太后會在月底與合宮嬪妃一同在上林苑賞梅。這次本宮要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任那孤女有通天本事,都無法扭轉(zhuǎn)乾坤?!?p> 彼時我在西窗下一邊聽小小匯報,一邊吃著煎餅,蛋皮香面皮脆,裹著土豆泥、黃瓜絲、蝦仁、火腿,還有剁得細(xì)碎的醬牛肉。
我聽了之后只覺得好笑,不能阻止也就罷了,難道還不能避開么?
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十五。
這一夜漫天的雪,簌簌飄落,如散花碎粉一般,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
到了蓮姿殿的時候,倪霜正愣愣地捧著暖手爐站在窗欞前,我走進去與她并肩而立,看著梅花繁麗盛開,仿佛無數(shù)珊瑚枝椏,星光隱隱投下,雪地上有錯亂的影子。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她說著拉過我一起在暖閣坐下,隨后拿著銅火箸撥動素銅胎畫琺瑯手爐內(nèi)的細(xì)灰兒。
淺藍色絲綢旗裝針線細(xì)密,用絨只一二絲遍繡竹葉,袖口是銀絲穿以珊瑚珠繡了梅花,風(fēng)動處色如月華,飄揚清雅。
這般素凈的衣著,更襯得倪霜仿佛朱閣綺戶里映進的一輪上弦丹色,清明而潔凈,不細(xì)看,還以為滿月清亮的光暈轉(zhuǎn)過朱閣綺戶,陡然照避。
冰霞與映雪很快備下了晚膳,不過兩碗澄面水餃,三葷三素:羊肉冬瓜湯、白灼蝦、廣式脆皮燒肉、參芪雞絲燴冬瓜、濃湯菜心、桂花糖豆腐。
倪霜接過小宮女取來用時令果子浸的燒酒,笑道:“今夜我陪你,不醉不歸?!?p> 那果子酒顏色清澈,芬芳馥郁,唇齒留香,只是后勁極大,我不敢多喝,徐徐只兩杯下肚。
朱漆椅搭上雕刻著繁密的蝶戲百花,看著看著,愈發(fā)覺著心下茫然紛亂,無奈地?fù)u了搖頭,卿貴妃如今還未開始,我切不可自亂陣腳才好。
抬頭卻是見倪霜一杯接一杯下肚,仿佛要將自己灌醉,我暗知不妙,連忙阻止她。
我擔(dān)憂道:“姐姐!這酒后勁極大,你不宜再喝了?!?p> 倪霜不以為然,笑道:“我沒事,咱們一醉方休?。 ?p> 我眉頭緊皺:“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你說出來,咱們一起想辦法!”
倪霜凄涼地勾唇,似乎哀思如潮,端起天藍釉暗花玉壺春瓶正要倒,我從她手里奪過酒盞,不想她竟然仰起頭,直接舉起玉壺春瓶往嘴里倒,清釀順著嘴角流淌下來,劃過頸脖,浸濕了衣裳。
倪霜根本不是要陪我,而是自己心傷要醉酒。
即刻起身奪過玉壺春瓶,低聲喝道:“當(dāng)年我送你十余件天藍釉,其中不乏酒具,初衷是讓你小酌怡情,可不是如今這般!”
“原以為進宮為嬪妃,得了皇上恩寵,便可光宗耀祖,可我后來才明白,皇宮殺人不見血??!”倪霜說罷長聲一笑,低下頭已是淚流滿面。
我驟然心驚,身著的淺紫色繡團金彩蝶氅衣漸漸不溫暖,頭上插戴了金簪,簪子末端垂落的硨磲并黃玉流蘇輕輕打著臉頰,每一回拂動,便是一層秋雨落葉似的微涼。
見倪霜默然,不再言語,便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無論發(fā)生何事,我都會陪著你?!?p> 倪霜身著鹿皮坎肩,暗銀緞面只繡青青翠翠的波紋,另幾朵盛放時的雪白蓮花,愈發(fā)顯得臉上沒有血色,她仰起臉,緩緩地浮上一層稀薄的笑意,仿佛月初時分清冷暗淡的光。
倪霜望著黑壓壓的天空,道:“漣心薨的那日,是因為吃了有毒的八寶玫瑰小鏡糕,當(dāng)時還吃剩許多,我跟宜嬪要了過來。我不死心,一直在查,后來越查,發(fā)現(xiàn)牽扯的人越多,其中不乏太醫(yī)?!?p> 我胸口大震,毫無防備,腦中只留一片白雪紛墜的空茫。
倪霜緩了緩,又道:“那個人是季霖,當(dāng)年卿貴妃的母族推舉他進的太醫(yī)院,后來又扶持他做了太醫(yī)院第一把手?!?p> 我一時間心亂如麻,急促道:“宜嬪當(dāng)時只查了自己的小廚房,那個做糕點的宮女,卻不曾查驗是什么毒。”
倪霜聞言望向我,她眼神空洞,是在看我,卻不像在看我?;蝿又臓T光幽暗不明,倪霜的容顏在燭光中模糊不清,猶如沾到水便化了的墨跡一般,又有清淚從她干澀而空洞的眼窩中緩慢溢出,仿佛燭淚仿佛連珠一般滾燙地落下。
我腦海中一個激靈,出口道:“你的意思是,宜嬪其實查驗過!只是逐漸發(fā)現(xiàn)牽扯的人多了,就此罷手,最終推出來一個宮女,匆匆了事?!?p> 倪霜譏笑道:“這種事我花費半個月能查出來,更何況是宜嬪,如若她真心想查清楚,按照她的位份與人脈,順藤摸瓜會更快。只是漣心到底不是宜嬪親生的,她不想給自己惹禍上身罷了?!?p> 燭火一盞一盞亮著,紅淚一滴一滴滑落,窗外的寒風(fēng)頻頻刮起,庭中數(shù)十盆蘭花修長的草葉狂舞仿若碧蛇。
倪霜用紋絹擦了擦淚水,道:“每每想起漣心,我這心頭總像是有一塊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即使?jié)i心薨了,我照樣每個月給她做肚兜、衣裳、裙子、鞋子,都攢著,等到忌日一同焚化。這事兒我瞞著你快一年了,原本想要繼續(xù)隱瞞下去,只是今夜我剛做好了她的衣裳,你又碰巧前來,我一時沒忍住……”
“宮中用毒已是為人不齒,更別說是謀殺皇嗣!既然如今已有眉目,咱們稟明皇上,請他嚴(yán)懲?!蔽沂稚洗髦饸よ傋霞t米珠護甲,用力刮在案幾上,有刺耳的聲音。
倪霜搖了搖頭,嗚咽道:“一個是母族平庸又不得寵的貴人所生的公主,一個是母族強盛又得寵多年更兼有孕在身的貴妃,小焓,你覺著皇上會如何取舍?此事,怕是真的要仿佛宜嬪所說,不了了之。”
燭火燃得久了,光有些暗下去,我一邊為倪霜拍背順氣,一邊拔下頭上插戴的小銀簪子撥了撥燈芯。
……